正文 第十三章:北伐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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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中城的輪廓在連綿的秋雨中顯得模糊而陰鬱,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巨人,匍匐在泥濘的大地上。城牆斑駁,箭樓沉默,往日的肅殺之氣被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慌所取代。
敗兵。無窮無盡的敗兵。從北麵、西麵各個方向,如同決堤的濁流,裹挾著失敗、傷痛和死亡的氣息,源源不斷地湧入漢中及其周邊的營寨。他們大多丟盔棄甲,衣衫襤褸,眼神空洞麻木,許多人身受重傷,隻能依靠同伴攙扶或拖著殘肢艱難移動。沉重的腳步聲、傷兵的哀嚎、尋找失散同袍的嘶啞呼喊,以及軍官們徒勞的嗬斥整頓聲,混雜在淅瀝的雨聲中,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絕望交響。
街亭慘敗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它以比敗兵更快的速度,像瘟疫一樣席卷了整個漢中,並朝著蜀中腹地瘋狂蔓延。曾經因北伐捷報頻傳而高漲的民心士氣,如同被冰水澆透的篝火,瞬間隻剩死灰,寒意刺骨。
“又敗了…天水那邊也退下來了…”“聽說了嗎?張郃的騎兵都快攆上丞相的中軍了!”“糧道…魏軍的遊騎把褒斜道出口都給堵了!”“天殺的…這得死多少人啊…”“漢中…還能守住嗎?”
竊竊私語在殘破的營房間、在擁擠的傷兵營裏、在每一個麵色惶然的士兵和民夫眼中流淌。失敗的恐懼如同無形的絞索,一點點勒緊了所有人的喉嚨。
丞相府(臨時行轅)內,氣氛更是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燈火通明,映照著往來官吏蒼白而匆忙的臉。腳步聲急促,壓低的交談聲短促而焦慮,竹簡文書被快速傳遞、批閱、丟棄,空氣中彌漫著墨臭、汗味和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
諸葛亮坐在主位之上,身姿依舊挺拔,但那份從容與淡定早已消失無蹤。他清臒的臉上覆蓋著一層難以掩飾的疲憊,眼窩深陷,皺紋仿佛一夜之間深刻了許多。往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鬢發,此刻也散亂了幾縷,垂在額角。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急促地敲擊著案幾,麵前堆積如山的軍報和地圖,似乎每一份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力。
一份來自隴右的最新急報被心腹參軍事董厥顫抖著呈上。諸葛亮快速掃過,指尖猛地一顫,竹簡差點脫手落地。
完了。全完了。街亭失守,咽喉被扼。隴右三郡——天水、南安、安定,那些剛剛易幟歸附、尚未完全穩定的城池,在魏國大軍壓境和張郃街亭大勝的兵鋒威懾下,已然動搖!當地豪強蠢蠢欲動,魏國細作四處煽風點火,留守的少數蜀軍根本無力彈壓。軍報上的字跡潦草而絕望:“…諸縣反複,吏民驚怖,魏騎縱橫…糧秣難繼,恐全軍覆沒於此…懇請丞相速決!”
必須立刻放棄!放棄好不容易奪取的隴右三郡,放棄北伐以來最大的戰果!否則,分散在各地的蜀軍精銳,將被張郃和曹真東西夾擊,徹底吞沒!
這個決斷如同剜心之痛!諸葛亮閉上眼,仿佛能看到自己嘔心瀝血繪製的《隴右策》、那些日夜推演的沙盤、那些寄予厚望的新附之地…盡數化為泡影。但他沒有猶豫太久,再睜眼時,眼中隻剩下冰冷的決絕。
“傳令。”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隴右諸軍,放棄所有城池據點,焚毀無法帶走的糧草軍械,即刻向祁山方向梯次撤退!令魏延所部斷後,務必阻滯曹真主力!令趙雲所部速向箕穀靠攏,掩護主力側翼!”
一道道冰冷的命令如同雪片般飛出丞相府。戰略大撤退,開始了。這意味著一路上無數關隘險要的放棄,意味著無數來不及運走的糧草物資的損失,更意味著,數萬大軍將暴露在魏軍疾風驟雨般的追擊之下!
而最大的威脅,正來自北方!
張郃!這位曹魏的宿將,根本沒有給蜀軍任何喘息之機!在徹底擊潰馬謖、鞏固街亭之後,他親率麾下最為精銳的騎兵部隊,彙合從陳倉等地增援而來的生力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沿著蜀軍撤退的主要通道——褒斜道、陳倉道——展開了凶狠的銜尾追擊!
最新的斥候回報如同喪鍾,一聲聲敲在諸葛亮和所有將領的心頭:
“報!張郃前鋒騎兵已突破我沮道防線,守將王將軍…戰死!”“報!魏軍輕騎已穿插至赤岸附近,焚燒我後方糧隊三批!”“報!發現大股魏騎出現在褒穀口外百裏,疑似張郃本部,正日夜兼程南下!”
鐵蹄錚錚,踏碎山河!張郃的目的明確而致命:他不滿足於收複失地,他要利用蜀軍新敗、士氣低落、撤退混亂的絕佳時機,以精銳騎兵的高速機動性,不斷撕咬、切割、衝垮蜀軍的後衛部隊,驅趕敗兵衝擊主力本陣,最終aimto將諸葛亮的主力部隊圍殲在漢中盆地邊緣的崎嶇地帶!
一旦讓張郃的鐵騎突入漢中平原,後果不堪設想!屆時,不僅撤退中的大軍有全軍覆沒之危,連漢中這個大本營,乃至整個蜀地的北大門,都將門戶洞開!
壓力!泰山壓頂般的壓力!主力正在混亂撤退,首尾難以相顧。糧道頻頻被魏軍遊騎襲擾,補給線岌岌可危。軍心浮動,敗兵如同瘟疫,不斷將恐慌情緒帶入後方。而手中,已無可用之奇兵!無可托付之大將!
趙雲?他正率領偏師在箕穀與曹真麾下的郭淮部對峙,以寡敵眾,自身難保,根本無力回援。魏延?他正在隴右陷入與曹真主力的苦戰,承擔著最危險的斷後任務,分身乏術。關興、張苞等年輕將領?勇則勇矣,但缺乏獨當一麵、對抗張郃這種級別名將的經驗和威望。王平?他剛剛收攏部分街亭敗兵退回,麾下皆是驚弓之鳥,損失慘重,急需休整,且其本部兵力本就有限。
諸葛亮的目光掃過堂下肅立的將領們,他們大多低著頭,臉上帶著敗軍的晦暗和麵對強敵的憂慮。無人敢主動請纓,去麵對張郃那挾大勝之威、如烈火燎原般的精銳鐵騎。
殿後。必須有一支足夠強悍、足夠堅韌、足夠忠誠的殿後部隊,像一顆釘子,死死釘在某個關鍵險要之處,不惜一切代價,擋住張郃的兵鋒,為主力撤退、重整防線、疏通糧道贏得寶貴的時間!
哪怕…這支殿後部隊注定九死一生,有去無回!
可是,誰去?誰能去?誰又願意去?
諸葛亮的手指停在了一份剛剛送來的密報上,是關於那個人的——那個從街亭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用“妖術”救活馬謖,又在押解途中展現出詭異戰術素養和強悍生命力的囚徒,陳遠。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堂下,疲憊的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其複雜、近乎孤注一擲的幽光。無人可用…或許,隻能用“非人”了?
雨,還在下。衝刷著漢中的泥濘,卻衝不散彌漫在天地間的肅殺和絕望。北伐的餘燼尚未熄滅,但已被魏軍的鐵蹄和即將到來的更慘烈殿後之戰的血雨,潑灑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