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死人堆裏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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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脊南側的陡坡像一張布滿獠牙的巨口,陳遠幾乎是滾下來的。尖銳的石棱、斷裂的灌木枝狠狠刮擦著他的身體,每一次撞擊都讓左肩的傷口發出無聲的哀鳴,眼前金星亂冒。他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暈厥過去,直到重重摔進一片相對鬆軟、但腥臭撲鼻的屍骸堆裏。
他蜷縮在冰冷的屍體間,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和塵土的味道,每一次呼氣都感覺肺葉在灼燒。左肩的鈍痛變成了尖銳的刺痛,溫熱的液體正不斷滲出,浸透了他胡亂包紮的破布。身體的每一寸都在抗議,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不能停!一個聲音在腦中嘶吼。魏軍隨時可能清理到這裏!他掙紮著抬起頭,透過散亂、被血汗粘在額前的發絲,辨別方向。王平…必須找到王平撤退的方向!他撐起身體,剛想向南移動,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剛才翻越的山脊線吸引。
那裏,正是馬謖倒下的地方。
混亂似乎已經轉移,潰敗的洪流和魏軍的絞殺主力都湧向了更開闊、更利於追擊的穀底和東側。這片靠近山脊、亂石嶙峋的坡地,反而暫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隻有幾具新鮮的屍體和散落的兵器,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慘烈的圍殺。烏鴉開始在低空盤旋,發出不祥的鳴叫。
一個念頭,如同毒蛇,悄然鑽進陳遠疲憊不堪的大腦:馬謖…死了嗎?
曆史書上,他敗軍後被諸葛亮揮淚斬首。但現在,他倒在了亂軍之中。如果…如果他還沒死透呢?這個念頭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功利的**力。一個活著的馬謖,哪怕是個重傷垂死的馬謖,價值也遠超一具屍體!尤其是在這亂世,在諸葛亮麵前…這或許是一張意想不到的牌,一個改變自身絕境的契機?
但下一秒,強烈的風險感立刻湧上心頭。靠近那裏,意味著暴露在空曠地帶,隨時可能被零星的魏軍遊騎或打掃戰場的隊伍發現!他現在這個狀態,碰到任何一個有組織的敵人,都是死路一條。為了一個曆史上注定要死、此刻也九死一生的人,值得冒這麼大的險嗎?
道德感也在撕扯。戰場上,他是軍醫。救死扶傷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看著一個還有一口氣的人在自己眼前慢慢死去,那種感覺…比槍傷更難忍受。
走!別管他!去找王平!活下去!理智在咆哮。去看看…萬一還有救呢?哪怕隻是一點點可能…醫者的本能和那點微弱的功利心在低語。
兩種聲音在腦中激烈交戰。汗水混雜著血水,沿著他的眉骨流下,刺痛了眼睛。他死死盯著那片被亂石和屍體半掩的區域,仿佛那裏有致命的磁石。
最終,一股混雜著衝動、一絲僥幸和無法徹底泯滅的醫者天性的力量,推動了他疲憊的身軀。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恐懼和身體的劇痛,像一隻警惕的孤狼,再次朝著那片死亡之地匍匐而去。他利用每一塊凸起的岩石、每一具屍體作為掩護,動作緩慢而謹慎,耳朵警惕地捕捉著四周任何一絲異響。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在耳膜裏轟鳴,還有山風掠過亂石發出的嗚咽。短短幾十步的距離,爬得異常漫長,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汗水浸透了他的後背,冰冷刺骨。
終於,他爬到了那塊引發慘劇的巨大落石旁。煙塵早已散去,血腥味卻更加濃烈。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甲片、折斷的兵器和粘稠的血跡。幾具魏軍和蜀軍親衛的屍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倒斃在周圍。陳遠的目光迅速鎖定。
馬謖就倒在巨石邊緣的陰影裏,身體被半掩在碎石和兩具交疊的屍體下,隻露出上半身。他臉朝下,曾經梳理整齊的發髻完全散開,沾滿了黑紅的血汙和灰土。那身顯眼的文士袍早已破爛不堪,被染成了暗褐色。他身下洇開一大片深色的血泊,觸目驚心。
陳遠的心沉了下去。這樣的傷勢,這樣的出血量…幾乎是必死無疑了。他暗罵自己愚蠢,竟為了一具屍體冒這麼大的風險!他下意識地就想後退,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然而,就在他身體微動的瞬間!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極其艱難地從馬謖的身體下方擠了出來!
陳遠渾身一僵!瞳孔驟然收縮!那不是死者的歎息,那是…活人的氣息!
他猛地撲上前,顧不上暴露的風險,雙手顫抖著用力推開壓在馬謖身上的那具親兵屍體。沉重的軀體被挪開,露出馬謖滿是血汙和塵土的臉。陳遠伸出手指,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迅速探向馬謖的頸側。
指尖下,傳來極其微弱、時斷時續,但確實存在的搏動!如同狂風中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但它還在跳動!
他還活著!
巨大的震驚瞬間攫住了陳遠!曆史在這一刻,在他麵前,發生了一個微妙的、不可思議的偏差!馬謖,這個本該死於軍法或亂軍之中的參軍,此刻竟還殘留著一絲生機!
狂喜?不,是更複雜的情緒。巨大的風險感再次湧上心頭。救他?救一個導致三萬大軍覆滅的罪魁禍首?救一個曆史上必死之人?這會不會引發更不可測的後果?諸葛亮會怎麼看待一個“死而複生”的馬謖?怎麼看待救活他的人?自己會不會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渦?值不值得?
他低頭看著馬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太陽穴和後腦處可怕的傷口還在緩慢地滲著血,混合著灰白的腦漿組織液,觸目驚心。那微弱的脈搏,是生命最後的掙紮。他仿佛看到無數因馬謖的錯誤決策而慘死街亭的蜀軍士兵,在血泊中向他無聲地控訴。
他該死!一個冷酷的聲音在腦中響起。讓他死在這裏,才是曆史的“正軌”!
但另一個聲音,更加強大,瞬間壓倒了所有雜念——那是無數次在野戰醫院、在硝煙彌漫的戰壕裏,麵對瀕死戰友時,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本能!“生命至上!盡一切可能挽救生命!”這條鐵律,無關敵友,無關功過,隻關乎醫者的天職!
“媽的!”陳遠低罵一聲,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決絕取代。去他娘的曆史!去他娘的後果!眼前這是一個還有一口氣的人!一個需要他專業技能去挽救的生命!
軍醫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他不再遲疑,立刻進入狀態。時間就是生命!他迅速掃視馬謖的傷勢:
1.致命傷:右側太陽穴及後腦的開放性顱腦損傷!傷口猙獰,可見碎骨,出血雖因體位壓迫減緩,但顱內壓力未知,隨時可能死亡!
2.嚴重失血:除了頭部,身上還有多處創傷——左臂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右肋下疑似被矛尖劃開的口子,左小腿呈現不自然的彎曲,很可能骨折!這些都是大出血源,加上頭部創傷,失血量極其驚人!
3.其他風險:長時間暴露,傷口汙染嚴重,感染風險極高。呼吸微弱,可能有氣胸或內出血。體溫很低,休克深度。
環境惡劣,物資匱乏到極點!陳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就地取材,大腦飛速運轉著戰地急救原則:先救命,後治傷!止血、清創、固定、防感染!
他動作麻利地撕下自己破爛裏衣相對幹淨的內襯(雖然也沾滿血汙,但聊勝於無),又從那具死去的親兵身上剝下相對完整的裏衣撕成布條。沒有清水,他抓起地上的浮土,快速搓掉布條上最明顯的血塊和汙物——這是他能做到的極限“清潔”。
第一步:控製致命出血!他首先處理頭部的開放性傷口。這是最凶險的。他小心地用相對幹淨的布條(外層)覆蓋在猙獰的傷口上,不敢深壓,避免加重顱內損傷,但用力按住周圍的頭皮血管區域進行壓迫止血。鮮血迅速染紅了布條。接著是左臂的深長刀傷。他快速用布條在傷口上方(近心端)用力紮緊,充當臨時止血帶!看著傷口湧出的鮮血明顯減緩,他才稍稍鬆了口氣。右肋下的傷口較淺,用布條加壓包紮即可。左小腿的骨折處,他暫時不敢亂動,避免二次傷害,但用布條簡單纏繞固定了一下,防止斷骨刺穿皮膚。
第二步:簡陋清創與包紮!沒有生理鹽水,沒有消毒劑。陳遠目光掃過戰場,看到一柄丟棄的、相對完整的環首刀。他撿起來,又迅速收集了一些枯枝敗葉,用火石(從一具魏兵屍體上摸來的)費力地引燃一小堆火。他將環首刀的刀尖部分放在火焰上反複灼燒,直到金屬微微泛紅。等待刀尖冷卻的短暫時間,他再次檢查馬謖的脈搏,更微弱了!他心急如焚。刀尖冷卻到溫熱,他咬咬牙,用這簡陋的“高溫消毒”工具,小心地、盡可能快速地刮掉馬謖頭部、手臂傷口邊緣最明顯的汙泥、碎石屑和部分壞死組織。過程極其粗糙,看得他自己都心驚肉跳,但這是防止傷口迅速腐爛生蛕的唯一辦法!每一次刮動,昏迷中的馬謖身體都會無意識地抽搐一下。清創後,他立刻用之前準備好的“相對幹淨”布條,將頭部傷口緊緊加壓包紮(避開明顯凹陷處),手臂和肋下的傷口也仔細包紮好。動作盡可能快,盡可能穩。
第三步:固定與保溫!左小腿的骨折需要固定。他找到兩根相對筆直、手腕粗細的枯枝,用布條將它們緊緊綁縛在馬謖的小腿兩側,做成一個極其簡陋的夾板。沒有擔架,他隻能祈禱在搬運過程中不會造成更大的移位。失血過多的人體溫流失極快。陳遠脫下自己那件破爛不堪、但還算厚實的外袍(殘留的現代麵料?),緊緊裹在隻穿著單薄裏衣的馬謖身上,又收集了一些枯草落葉塞進袍子裏,勉強提供一點可憐的保溫。
做完這一切,陳遠幾乎虛脫。汗水像小溪一樣從他額頭、鬢角流下,混合著血汙和塵土,在他臉上畫出道道溝壑。左肩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徹底崩裂,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但他渾然不覺。他癱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肺部火辣辣地疼,視線陣陣發黑。
他低頭看著被裹成粽子、隻露出一張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的馬謖。呼吸依舊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但頸側的脈搏似乎…似乎比剛才稍微穩定了一點點?極其微弱,但不再是那種隨時會斷掉的遊絲感。
“活下來…混蛋…老子可是把命都賭上了…”陳遠盯著馬謖的臉,聲音嘶啞地低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粗糙的急救完成了,效果未知。馬謖依舊在鬼門關徘徊,而更大的危機——如何帶著這樣一個重傷員,在這片隨時可能被魏軍再次覆蓋的死亡之地活下去,才剛剛開始。他側耳傾聽,遠處潰敗的喧囂似乎小了些,但更令人心悸的、零星的喊殺聲和戰馬的嘶鳴,正從南麵隱約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