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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思邈很難描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想要說的話全都變成了咿咿呀呀的聲音,自己的四肢被溫暖的什麼東西給裹著,後知後覺才看到自己被一位一身素衣的中年人抱在懷裏。
等等?什麼?我為什麼會被抱在懷裏?顧思邈心下一驚,才發現自己現在隻是一個隻會哭叫的幼童。
“醒啦?”眼前這人似是察覺到自己的視線,低頭看著懷裏張口說道。顧思邈此刻有一萬個問題想問,但是話到嘴邊急得卻隻能發出一些拚湊不齊的聲音。
“我知道你能聽懂我在說什麼,也知道你此刻應該有數不盡的問題想問,凡此種種盡是天命,順其自然。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師傅,我會傾盡所能教導你。耐心等待,日後你有你的使命。”道士麵露祥和,臉上一副盡在掌握的表情。
顧思邈懵圈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這時才注意仔細打量周遭,這馬車的裝飾和眼前之人的穿著和那些古裝劇可不一模一樣嗎,合著自己不是死後投胎轉世,而是穿越成一個剛出生的小孩?!但若是穿越,為何眼前之人似乎對這事一副心中了然的表情?顧思邈心中有一萬個問題得不到解答,想不通又沒法說,在這張小孩臉上,就隻能是氣鼓鼓的表情。道士看到懷中孩子這幅,也是忍俊不禁,卻沒打算說些什麼,就這樣又閉上了眼,又留空氣一片沉寂。
--------十六年後
“公子,咱們的草藥采得差不多了。玄真道士今早特意囑咐今日有重要之事,讓咱們早點回去呢。”說話之人蹲在一旁,正手忙腳亂將一株甘草往藥簍裏塞。
這孩子約莫十四五歲年紀,生得一張討喜的圓臉,兩頰還帶著點未褪的軟肉,因著方才一番折騰,此刻泛著健康的紅暈。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浸在水銀裏的黑曜石,此刻正滴溜溜地轉著,寫滿了焦急。他鼻尖上沾了點泥灰,自己卻渾然不覺。一身青布短打雖幹淨利落,但衣角和鞋麵早已被露水與草汁染得深一塊淺一塊,看上去頗有幾分狼狽。
他將一把還帶著泥土的柴胡小心放入背簍,看著不遠處忙碌的身影,忍不住繼續開口,聲音有些低啞:“公子,西邊的雲頭上來了,瞧著怕是要落雨。下山的路陡,淋濕了就不好走了。您上月剛生一場大病,可不能再冷到了。到時候阿言可不想再沒日沒夜地伺候您了,哼。”
他話音未落,便見一直俯身專注於一株罕見藥草的顧思邈直起了身子,轉了過來。
山風恰在此時拂過,撩起他額前幾縷墨色的發絲,也輕輕鼓動著他素雅的月白寬袖。十六年山野靈秀的滋養,早已洗練出一種迥異於京城紈絝的疏朗氣度。
但見他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清澈中透著一種因洞明世事而生的沉靜。鼻梁**,勾勒出清雋的側影,唇色偏淡,唇角天然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不笑時也顯得溫和,可若細看,那溫和底下卻藏著不容錯辨的疏離與主見。他的皮膚並非深閨公子的蒼白,而是透著健康光澤的玉白色,因方才的勞作,頰邊微微泛著紅暈,更添幾分生動俊逸。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仿佛為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他隻是那樣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顧言焦急的臉上,便自有一股沉靜從容的風采,讓周遭的喧囂蟬鳴都仿佛安靜了幾分。
他微微一笑,聲音清越如山澗溪流,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好了,顧言,瞧你急的。師傅曆來最寵你,回去晚了還能用戒尺打你不成。”說著,他便將挖好的藥材和鋤頭放回籮筐裏,躲開了顧言想接過的手,背著便轉頭往下山的路走去。
“公子啊,您能不能給我一點存在感呢,啥事都不讓我幫您。”說著便趕忙追上眼前之人。
顧言剛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株七星草回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山下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動靜——並非山間常見的鳥鳴獸吼,而是整齊的馬蹄聲和車輪碾過山道的轔轔之聲,其間還夾雜著幾聲威嚴的呼喝,打破了山林固有的寧靜。
顧言一愣,下意識地護在顧思邈身前,緊張地望向聲音來處:“公子,這……”
顧思邈卻麵色平靜,仿佛早已料到。他極目遠眺,隻見蜿蜒的山道上,一行車隊正逶迤而來。為首的是一名騎著高頭大馬、身著錦袍的管家模樣之人,身後跟著幾輛青篷馬車和十餘名家丁護衛,雖盡力收斂,但那陣仗與這清幽山野顯得格格不入。車隊前方引路的,正是昨日提前下山去鎮上采買的師兄——玄真道士身邊的一個小道童。
他心中了然,師父口中的“時機”,到了。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短打、手腳利落的漢子率先氣喘籲籲地跑上山坡,來到顧思邈麵前,恭敬地行了個大禮,語氣激動又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請問,您可是顧思邈顧三公子?”
顧言還有些懵懂,顧思邈已微微頷首,語氣淡然:“是我。”
那漢子臉上立刻綻開笑容,更加恭敬道:“小人乃京城顧丞相府二管事顧良,奉相爺之命,特來迎接三公子回京!相爺上月收到玄真道長仙諭,便即刻命我等出發,日夜兼程,不敢有誤,總算在今兒個、公子您十六歲生辰的正日子趕到了!”他的話語又快又急,透著完成重任的如釋重負和麵對主家公子的敬畏。
顧良側身,指向山下那已停穩的車隊。最中間那輛馬車雖外觀不甚華麗,但用料紮實,規製嚴謹,車簾上隱約可見一個繁複的“顧”字徽記。
“車駕儀仗均已備好,還請公子稍作收拾,隨我等啟程回京。相爺和夫人……都在京中翹首以盼,等著您呢。”顧良說著,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這位自幼離家的三公子。隻見對方雖布衣素服立於山野之間,卻身姿挺拔,氣度清華,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陣仗,竟無半分局促慌亂,反而有種超乎年齡的沉靜,心下不由暗暗稱奇。
顧言此刻終於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看看山下那氣派的車隊,又看看自家公子,手裏還緊緊抱著那株沾著泥土的七星草,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顧思邈的目光掠過那代表著京城繁華與未知命運的車隊,最後落回手中剛剛采摘還帶著清香的藥草上,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十六年的山野自在,終究到了盡頭。他深吸一口氣,山間清冽的空氣湧入肺腑,仿佛要將這份自由的味道深深記住。
片刻後,他抬眸,眼中所有情緒已收斂幹淨,隻餘一片平靜的深邃,對那二管事淡淡道:“有勞管事稍候片刻,容我拜別師尊,便隨你們啟程。”對方俯身作揖,表示以請。
顧思邈將手中的藥鋤和草藥交給仍處於震驚中的顧言,示意他在外等候,自己則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袍,步履沉穩地走向那間居住了十六年的簡陋茅屋。
屋內光線微暗,熟悉的藥香與墨香混合,縈繞不散。玄真道士並未如往常般在蒲團上打坐,或是伏案書寫,而是負手立於窗前,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那株蒼勁的古鬆。他的背影依舊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寥與了悟。
顧思邈腳步頓了頓,尚未開口,玄真低沉而蒼老的聲音便已響起,仿佛早已洞悉他的一切思緒:
“來了。”
不等顧思邈應答,他繼續緩緩道,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千鈞,敲在顧思邈心上:
“十六載寒暑交替,老夫授你詩書典籍,非為讓你成腐儒,乃明理辨是非,養浩然之氣;授你岐黃之術,銀針草藥,非僅為懸壺濟世,乃知生死之重,曉平衡之道;授你縱橫之術,帝王心機,非為攫取權柄,乃洞悉人心,於亂局中存身立命;乃至強身健體之術,亦非爭強鬥狠,乃鑄爾堅韌心誌,承命運之重負。”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電,似乎能穿透顧思邈的靈魂,看到那來自異世的根本。那雙看盡世事的眼中,沒有了往日的戲謔與隨意,隻剩下沉甸甸的托付與一絲難以察覺的不舍。
“如今,緣盡於此。京華煙雲已為你翻湧,命軌星圖亦為你重列。此去,非歸家,乃入局。”
玄真凝視著他最傑出的作品,亦是此生最大的變數,聲音陡然變得更加深邃縹緲,帶著一種近乎預言的力量,吐出一段文言告誡:
“思邈,且聽吾最後之言:命途詭譎,非力可逆;星軌既定,順受為智。既入樊籠,當明己位;既涉紛爭,須辨主次。爾之異魂,非無由之萍,乃應運之葉。紅塵萬丈,權謀傾軋不過表象,汝此生最後一劫,非刀兵,非病厄,乃情絲纏心,欲念焚骨。然劫亦是緣,破而後立,方見本真。勿抗天命,於萬般糾葛中,尋爾存世之使命,坦然受之,或可得大自在。切記,切記!”
言罷,玄真猛地一揮袖袍,轉過身去,不再看他,聲音恢複了以往的淡漠,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去吧,莫誤了時辰。勿複回頭。”
顧思邈站在原地,耳畔回響著師父最後的告誡,此刻很多他都不明其究,但也隻能盡力記下,隻待日後再慢慢參詳吧。他望著師父決絕的背影,知道任何話語都已多餘。他整肅衣冠,對著那背影,極其鄭重地、深深地叩拜下去。
三拜之後,他起身,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出茅屋,再也沒有回頭。
屋外,陽光刺眼。車隊人馬靜候,新的命運,已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