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把七月的午後泡得發漲，畫室裏的石膏像泛著冷白的光，林硯握著炭筆的手懸在半空，指腹被汗水浸得發皺。畫紙上，大衛的眼睛被她塗得一片漆黑，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
    窗外的梧桐葉被曬得卷了邊，牆頭上突然竄過一道黑影。林硯筆尖一顫，在畫紙上拖出長長的斜線——是江熠，他正貓著腰從後牆翻進來，黑色連帽衫的帽子滑到腦後，露出一截線條鋒利的下頜。
    他落地時踉蹌了一下，手撐在牆上，指節磕出紅痕也沒皺眉。校服褲膝蓋處磨出了破洞，露出的皮膚沾著草屑，像是剛從哪個野地裏滾過。
    林硯慌忙低下頭，炭筆在大衛的顴骨上胡亂蹭著。畫室的木門沒關嚴，漏進一陣風，帶著他身上的煙草味和陽光曬過的塵土氣，混著鬆節油的味道，在空氣裏發酵成一種讓人發慌的氣息。
    “哢噠。”
    打火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林硯的後背瞬間繃緊。她數著自己的呼吸，聽著他靠牆坐下的動靜，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畫砸了。”
    他的聲音裹著煙味滾過來，像顆小石子砸進水裏。林硯的指尖猛地用力，炭筆斷成兩截，黑色的粉末落在白色校服裙上，像撒了把星子。
    她沒回頭，撿起草稿本翻到新的一頁。空白的紙頁上，很快爬滿了歪歪扭扭的線條，像被風吹亂的鐵絲網。
    “你媽又罵你了？”江熠的聲音又近了些，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發抖的肩膀上。
    林硯的筆頓住了。早上母親摔碎了父親最喜歡的茶杯，碎片濺到她腳邊時，母親尖叫的聲音還卡在她喉嚨裏——“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跟那個混蛋離婚了！”
    她用力咬著下唇，嚐到淡淡的血腥味。炭筆在紙上瘋狂塗抹，線條**成一團黑色的亂麻，像極了客廳裏摔碎的玻璃杯，也像父母永遠扯不清的爭吵。
    “喏。”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到她麵前，掌心躺著顆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紙皺巴巴的，像是揣了很久。林硯抬頭時，正好撞見他眼底的紅血絲，像沒睡好，又像剛跟人打過架。
    “我不……”
    “吃了能閉嘴。”他把糖塞進她手裏，指尖碰到她的掌心，燙得像團火。轉身時，校服後領露出的皮膚上，有塊青紫的瘀傷，形狀像片殘缺的葉子。
    林硯捏著那顆糖，塑料糖紙在掌心硌出印子。他靠回牆上，又點了支煙，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間明滅。畫室裏很靜，隻有蟬鳴和他偶爾的咳嗽聲，還有她心髒撞在肋骨上的鈍響。
    她偷偷抬眼，看見他望著窗外的梧桐，側臉在光線下一半亮一半暗。手腕上戴著串廉價的紅繩，磨得發亮，繩子末端拴著枚生鏽的硬幣，隨著他晃腿的動作輕輕擺動。
    “你為什麼總來這兒？”林硯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被曬化的冰淇淋。
    江熠轉過頭，煙卷在嘴角彎出弧度：“總比回家看我媽翻箱倒櫃找存折強。”
    他說得輕描淡寫，林硯卻想起上周在巷口看到的場景——他被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推搡著，男人罵罵咧咧地說“再不還錢就卸你一條腿”，他隻是低著頭，拳頭攥得發白。
    炭筆在紙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林硯突然想畫他手腕上的紅繩。她飛快地勾勒著那枚生鏽的硬幣，線條卻總是歪的，像被風吹得站不穩。
    “喂，”江熠突然站起身，煙蒂被他摁在窗台的裂縫裏，“你爸是不是又沒回家？”
    林硯的筆掉在地上。早上她在父親的西裝口袋裏，摸到過張電影票根，座位是情侶座，旁邊的名字不是母親。
    “關你什麼事。”她彎腰撿筆時，眼淚突然砸在畫紙上，暈開一小團黑色的雲。
    江熠沒說話，腳步聲在門口停了停。等她抬起頭，畫室裏隻剩她一個人，空氣裏的煙草味淡了些，窗台上多了顆沒拆的橘子糖。
    夕陽把畫室染成橘紅色時，林硯終於畫完了那枚硬幣。她盯著畫裏生鏽的紋路，突然覺得這夏天就像枚被人攥在手裏的硬幣，又燙又硬，還帶著洗不掉的銅臭味。
    回家的路上，她看到江熠蹲在遊戲廳門口，背對著她，肩膀一聳一聳的。幾個流裏流氣的男生圍著他，其中一個抬腳踹在他背上，他卻像沒感覺似的，隻是把臉埋得更深。
    林硯攥緊了書包帶，快步從旁邊走過。口袋裏的橘子糖被體溫焐得發軟，塑料糖紙的響聲在寂靜的巷子裏格外清晰。
    走到家門口時，她聽見母親又在哭，父親的聲音像悶雷滾過來：“你鬧夠了沒有！”
    林硯靠在牆上，慢慢剝開橘子糖的糖紙。甜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眼淚又掉了下來。她想起江熠手腕上的紅繩，想起他眼底的紅血絲，突然覺得，他們好像住在同一片荒蕪的地方，隻是走的路不一樣。
    遠處的遊戲廳傳來刺耳的打鬥聲，林硯咬著糖，轉身走向畫室的方向。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沒人牽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