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新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15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上海站穹頂巨大的玻璃天窗將正午陽光過濾成一片片晃眼的光斑,灑在熙攘的站台上。蘇蔏提著簡單的行李袋,站在抵達旅客的人潮邊緣,看著褚燼言深藍色的挺拔背影正與兩名上海站派出所的民警進行最後的交接。他微微側著頭,下頜線繃緊,語速平穩地陳述著什麼,偶爾抬手示意站台另一側的方向——醉漢C正垂頭喪氣地被另兩名便衣民警夾在中間帶離。
    蘇蔏的目光落在褚燼言製服袖口下露出的半截手腕上,指關節處那道舊疤在強光下泛著微光。
    旅途塵埃落定,疲憊如同浸透水的棉絮沉沉包裹著他,後腰那道熟悉的鈍痛也在此刻越發清晰起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深處的舊傷。
    他輕輕吸了口氣,江南初夏特有的濕潤空氣帶著點黃浦江的水腥味,灌入肺腑,卻沒能驅散西北戈壁殘留在他骨子裏的幹燥風沙感。
    站台的喧囂、廣播裏字正腔圓的抵達提示、行李箱拖輪碾過地麵的噪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唯有褚燼言在待避站星空下那句低沉而清晰的“管你行不行”,和他唇齒間殘留的、帶著夜風涼意與星辰清輝的觸感,依舊滾燙地烙在神經末梢。
    交接似乎結束了。
    褚燼言接過對方遞來的文件,利落地簽上名字,隨即轉身。他的視線穿透湧動的人潮,精準地落在蘇蔏身上。沒有笑容,沒有寒暄,隻有那雙墨黑的眼眸深處沉澱著一種經過長途跋涉後、塵埃落定的沉靜,以及一絲不容錯辨的專注。
    他大步走了過來,步伐沉穩有力,製服在光線下劃出冷硬的線條,所過之處,擁擠的人流下意識地為他分開一條縫隙。
    “走。”他在蘇蔏麵前站定,聲音低沉平穩,帶著列車運行特有的細微震動感,拂過蘇蔏的耳廓,也拂過心弦。
    一個字,幹脆利落,沒有詢問,隻有宣告。
    蘇蔏微微一怔,還沒來得及回應,褚燼言已經極其自然地伸手,接過了他手中那個並不沉重的行李袋。動作流暢,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強勢。
    蘇蔏的手指在空中虛握了一下,隻觸到微涼的空氣。
    “去哪?”蘇蔏下意識地問,聲音帶著旅途後的沙啞。
    褚燼言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用目光示意他跟上。
    他一手提著蘇蔏的行李袋,一手虛虛地護在蘇蔏外側,隔絕了推擠的人流,引領著他穿過喧囂的站廳,走向出租車候客區。
    人流洶湧,褚燼言寬闊的肩背像一道屏障,將嘈雜和推搡隔絕在外。蘇蔏跟在他身側,後腰的鈍痛似乎在這份無聲的庇護下減輕了些許。
    直到坐進出租車後座,隔絕了外麵鼎沸的人聲,褚燼言才報出一個地址。蘇蔏聽清了,是上海鐵路醫院。
    “醫院?”蘇蔏轉頭看他,眉頭微蹙,“我沒事,就是有點累,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他不想在旅程剛結束時就去麵對消毒水的氣味和可能的檢查。
    “有事沒事,醫生說了算。”褚燼言目視前方,側臉線條冷硬如石刻,語氣不容置疑,“秦隊親戚,號難約。”他口中的“秦隊”,就是昨夜在待避站那通電話裏聯係的骨科專家。
    “秦隊?”蘇蔏更疑惑了,“哪個秦隊?我……”
    “我戰友,骨科一把刀。”褚燼言打斷他,言簡意賅,顯然不打算詳細解釋這層關係是如何建立並動用的。他拿出手機,屏幕解鎖,調出一個預約成功的界麵,遞到蘇蔏眼前。
    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
    預約人:蘇蔏
    科室:骨科運動損傷與複健中心
    專家:秦振峰(主任醫師)
    時間:今日14:30
    地點:上海鐵路醫院門診大樓7樓A區
    預約時間就在一個多小時後。
    蘇蔏看著屏幕上的信息,一股莫名的情緒堵在胸口,是暖意,但更多的是被強行安排的煩躁。“褚燼言,”他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絲抗拒,“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腰是老毛病了,緩兩天就好,不用這麼大陣仗。”
    “清楚?”褚燼言收回手機,轉過頭,墨黑的眼眸沉沉地鎖住蘇蔏,那目光像手術刀,精準地剖析著他強裝的平靜,“清楚到在鄭州站被行李撞一下,差點站不起來?清楚到在餐車差點把自己送到碎玻璃瓶底下去?”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帶著冰冷的重量,砸在蘇蔏試圖築起的防禦上,“你那叫習慣性忽略,不叫清楚。”
    “我……”蘇蔏被噎住,臉頰因被戳穿而微微發燙,也因褚燼言話語裏毫不掩飾的指責而升起一絲惱怒,“那是意外!工作的時候誰能保證萬無一失?我這麼多年不也……”
    “這麼多年?”褚燼言再次打斷,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帶著一種近乎逼視的壓力,“蘇蔏,你三年前挨的那一下,差點要了你的命。它沒拿走你的命,但拿走了一部分你的健康,留下了這道疤。”他的目光如有實質般落在蘇蔏後腰的位置,即使隔著衣物,“它每天都在提醒你,也在折磨你。你所謂的”沒事”,是用透支和硬抗換來的。這一次,不行。”
    他的話語冰冷而直接,剝開了蘇蔏長久以來包裹傷口的“習慣”外衣,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車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車窗外城市掠過的光影在兩人臉上明明滅滅。
    司機透過後視鏡好奇地瞥了他們一眼。
    蘇蔏緊抿著唇,扭頭看向窗外飛逝的街景。外灘萬國建築博覽群在黃浦江對岸顯露出恢弘的輪廓,陽光在玻璃幕牆上跳躍,一片繁華盛景。
    可他卻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冰冷的鐵。
    褚燼言說得對,那道疤是枷鎖,是警報器,每一次疼痛都是身體在抗議。可他習慣了將這抗議壓下去,用“忍忍就過去了”來麻痹自己。
    褚燼言的強硬介入,像一把鋒利的鑰匙,試圖撬開他緊鎖的自我保護殼,這讓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恐慌。他害怕麵對傷情可能惡化的真相,害怕被貼上“脆弱”的標簽,更害怕……欠下這份沉重的情。
    出租車平穩地駛入上海鐵路醫院大門。
    這是一家有著悠久曆史的專科醫院,主樓帶著老式蘇式建築的厚重感,院內綠樹成蔭,彌漫著消毒水和草藥混合的獨特氣味。
    掛號、繳費、等待。流程在褚燼言不容分說的主導下高效推進。蘇蔏像個沉默的提線木偶,被褚燼言帶著穿梭在門診大廳擁擠的人流中。褚燼言高大的身形和冷峻的氣質自帶氣場,排隊的人群在他麵前總是不自覺地讓開些許空間。當蘇蔏想從口袋裏掏錢包支付專家掛號費時,褚燼言的手已經更快一步,將一張銀行卡遞進了收費窗口。
    “我自己來。”蘇蔏伸手想攔。
    “隊裏的體檢福利。”褚燼言麵不改色,語氣平淡地撒了個謊,手指在POS機上利落地輸入密碼。打印憑條的聲音清脆響起。
    蘇蔏的手僵在半空,看著那張薄薄的繳費憑證被褚燼言隨手塞進裝病曆的塑料袋裏。一股強烈的、被剝奪了自主權的憋悶感湧上心頭。“褚燼言!”他終於忍不住,在走向專家診室外的候診區時,在相對安靜的走廊拐角處,一把拉住了褚燼言的手臂。
    褚燼言停下腳步,轉過身。走廊頂燈的光線落在他深色的瞳孔裏,映不出什麼情緒,隻有一片沉靜的審視。
    “這不是商量,是通知,對嗎?”蘇蔏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壓抑的火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從下車開始,去哪,做什麼,看哪個醫生,甚至付錢……你全都安排好了。我像個沒有發言權的物件。褚警官,我知道你職責所在,關心同事,但我不是你手下的兵,不需要你事無巨細地”管”到這個地步!”
    他攥著褚燼言小臂的手指微微用力,淺藍色製服的袖口被捏出褶皺。後腰的鈍痛在情緒激動下似乎又尖銳了幾分,提醒著他此刻的狼狽。
    褚燼言的目光掃過蘇蔏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節,又緩緩上移,落在他因慍怒而微微發紅的眼角和緊抿的唇線上。那眼神深邃,像幽潭,將蘇蔏的憤怒和委屈都無聲地吸納進去。
    “你說得對,”褚燼言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穿透了蘇蔏憤怒的表象,“你不是兵。我也不是在執行公務。”他頓了頓,墨黑的眼眸牢牢鎖住蘇蔏,清晰地映出對方此刻的樣子,“所以,管你,不是職責,是我想。”
    他向前逼近了小半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近得蘇蔏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帶著淡淡煙草味的溫熱氣息,以及那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我想管你腰上的傷,管你是不是又在硬撐,管你下次會不會再把自己置於危險裏。”褚燼言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重錘敲在蘇蔏的心鼓上,“在車上,我是乘警,要管的是整列車的人。但現在,在這裏,”他微微低頭,氣息拂過蘇蔏的額發,“我隻想管你一個,蘇蔏。”
    “我想”兩個字,被他用如此冷硬而鄭重的語氣說出來,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量,瞬間擊潰了蘇蔏所有憤怒築起的堤壩。
    不是命令,不是職責,僅僅是他“想”。這比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更具衝擊力。
    蘇蔏怔住了,所有準備好的反駁和抗拒都堵在了喉嚨裏。
    他仰頭看著褚燼言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那片深邃的墨色裏翻湧的、毫不掩飾的關切與一種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情感。那隻攥著褚燼言手臂的手,力道不知不覺地鬆開了。
    就在這時,電子叫號屏冰冷地響起:“請蘇蔏到7樓A區3診室就診。”
    機械的女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緊繃而微妙的氣氛。褚燼言眼中的激蕩迅速沉澱,恢複了慣常的沉靜。
    他後退半步,拉開了距離,然後輕輕推了下他的後背:“到你了。”
    力道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推動。
    診室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走廊的嘈雜。室內光線明亮,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淡淡的、類似薄荷的藥膏氣味。
    秦振峰主任五十歲上下,穿著整潔的白大褂,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溫和。他並未因褚燼言的存在而顯出驚訝,顯然已提前知曉情況。
    “小蘇同誌是吧?坐。”秦主任指了指診桌前的椅子,語氣平和,帶著專業醫生的從容。他的目光在蘇蔏略顯蒼白的臉色和下意識挺直的腰背上快速掃過,又看了一眼站在蘇蔏側後方、如同沉默守護者般的褚燼言。
    蘇蔏依言坐下,將手中的病曆本和之前的檢查資料(褚燼言不知何時已幫他整理好)遞了過去。
    秦主任接過,翻看得非常仔細。當看到三年前的急診記錄和手術摘要時,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記錄上寫著:“……銳器刺傷,深度約8cm,傷及腰背筋膜及深層肌肉,距右腎外側緣不足1cm……清創縫合,抗感染……”
    “小夥子,這傷的位置很險啊。”秦主任放下病曆,示意蘇蔏站到診室中央鋪著藍色消毒墊的檢查床上,“來,趴下,衣服撩起來我看看。”
    蘇蔏依言照做,動作因為緊張和腰部的僵硬而顯得有些遲緩。
    冰涼的消毒墊觸感透過薄薄的T恤傳來。當他撩起後腰的衣服,露出那道深褐色、邊緣略顯扭曲的陳舊疤痕時,診室裏似乎靜了一瞬。
    疤痕斜斜地趴在蘇蔏白皙的後腰皮膚上,靠近脊柱右側,長約十公分,像一條猙獰的蜈蚣。即使在愈合多年後,依舊能看出當初縫合的針腳痕跡和周圍組織輕微的攣縮。
    秦主任戴上一次性手套,手指帶著專業醫生的冷靜和力度,開始觸診。他的指尖沿著疤痕邊緣按壓,感受著皮下的硬度,又向周圍的肌肉群推按探查。
    他的動作精準而富有經驗,一邊按一邊詢問:
    “這裏疼嗎?鈍痛還是刺痛?”
    “往下一點呢?按壓有沒有牽扯感?”
    “放鬆,試著弓一下腰……好,停,到這裏是不是有拉扯感?”
    “平時久站或者彎腰後,疼痛會加劇嗎?影響睡眠嗎?”
    他的問題直指要害。蘇蔏起初還能強作鎮定地回答“還好”、“有一點”,但隨著秦主任按壓的深入,觸及到疤痕深處粘連的筋膜和緊張的肌肉束時,一陣陣清晰的酸脹刺痛感讓他額頭滲出了冷汗,回答也變得簡短而吃力。
    “唔……疼。”
    “有牽扯……”
    “會……影響。”
    褚燼言站在一旁,雙手抱臂,身體站得筆直,如同一尊冷硬的雕像。
    但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秦主任按壓的手指,看著蘇蔏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的肩胛和瞬間繃緊的脊線。當秦主任的手指用力按壓在疤痕中心某個點,蘇蔏控製不住地發出一聲壓抑的抽氣,身體猛地一僵時,褚燼言垂在身側的手指驟然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秦主任收回了手,摘掉手套,神色凝重。“小蘇,情況比我想象的要麻煩些。”他坐回診桌後,在電腦上調出剛才觸診時記錄的電子病曆。
    “從觸診和你的描述看,問題主要在這裏。”他用電子筆在電腦屏幕上調出一張腰部肌肉解剖圖,精準地圈出幾個區域,“三年前的銳器傷,雖然沒傷及內髒,但深度足夠,造成了腰背筋膜和深層豎脊肌、多裂肌的嚴重撕裂和損傷。當時的清創縫合處理了急性創傷,但後續可能缺乏係統有效的康複介入。”
    秦主任的筆尖在屏幕上移動,勾勒出複雜的肌肉線條:“這些深層肌肉,是維持腰椎穩定性的關鍵。它們的損傷和疤痕化愈合,導致了兩個主要問題:第一,筋膜粘連。”他圈出疤痕區域,“就像兩塊濕布黏在一起幹了,疤痕組織把肌肉層和筋膜層粘死了,限製了肌肉的正常滑動和收縮,導致活動受限和疼痛。第二,肌肉代償失衡。”他的筆指向旁邊的肌肉群,“因為深層穩定肌群功能受損,你身體會不自覺地調動表層更大塊的肌肉(比如腰方肌、背闊肌)來代償維持姿勢和發力。這些大肌肉本來不是幹這個的,長期超負荷工作,就會勞損、緊張、僵硬,反過來又加重了疼痛。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他看向蘇蔏,語氣嚴肅:“你現在的疼痛,不隻是舊疤的問題,是整個腰部生物力學鏈條紊亂的結果。你所說的”習慣”和”硬抗”,本質上是在不斷加重這種代償和勞損。再這樣下去,肌肉力量進一步失衡,腰椎穩定性持續下降,椎間盤承受的壓力會異常增大,最終可能導致椎間盤突出、腰椎小關節紊亂等更嚴重的繼發性問題。到那時,就不是簡單理療能解決的了。”
    冰冷的專業術語如同判決書,一字一句砸在蘇蔏心頭。
    他臉色更白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檢查床的邊緣。秦主任描繪的惡性循環和他自身日益加重的疲憊感、越來越頻繁的疼痛完全吻合。
    原來不是他“忍忍”就能過去的,每一次的忽略,都在為更嚴重的崩潰埋下伏筆。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起。
    “那……秦主任,現在該怎麼辦?”蘇蔏的聲音有些發幹。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秦主任語氣緩和了些,透出職業的務實,“核心是兩點:鬆解粘連,重建穩定。需要係統的物理治療和康複訓練。”他快速在電腦上開處方。
    “第一步,物理治療。主要是兩個手段:一、深層筋膜鬆解術(DeepTissueRelease)。”他解釋道,“由專業治療師用手法或工具(如筋膜刀),精準鬆解疤痕粘連區域和周圍緊張的筋膜、肌肉,恢複組織滑動性。這個會比較痛,但必須做。二、懸吊運動療法(SlingExerciseTherapy,S-E-T)。”他在屏幕上調出圖片,展示著人體被懸掛在特製吊帶係統中進行訓練的器械,“利用懸吊係統卸掉部分重力,在無痛或微痛範圍內,激活你那些沉睡的、功能受損的深層穩定肌群(比如腹橫肌、多裂肌),讓它們重新學會發力,逐步恢複維持脊柱穩定的本職功能。”
    蘇蔏看著屏幕上那些複雜的器械和訓練動作,聽著陌生的術語,心頭一片茫然。
    這需要多少時間?多少精力?會不會影響工作?
    “第二步,是長期的、規律的核心肌群強化訓練。”秦主任繼續道,“物理治療是打基礎,就像修好損壞的零件。但要讓這台”機器”重新良好運轉,還需要持續的鍛煉來增強整體性能。主要是訓練你核心區域的肌肉力量、耐力和協調性,比如平板支撐的進階變式、鳥狗式、死蟲式等等。這些訓練,後期掌握了要領,可以在家或者利用列車上有限的空間進行。”他說著,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褚燼言,“比如,列車的臥鋪安全帶,在安全的前提下,可以模擬簡易懸吊點,輔助進行一些核心激活的訓練。”這顯然是對褚燼言昨夜那通電話裏提到“列車員”、“工作強度”的回應。
    “治療頻率呢?”一直沉默的褚燼言突然開口,聲音低沉。
    “初期需要密集一些。”秦主任看向他,“筋膜鬆解術,建議每周2-3次,持續4-6周,具體看恢複情況。懸吊訓練(S-E-T),同樣頻率,與鬆解術配合。核心訓練需要融入日常生活,每天堅持。等深層穩定肌群被喚醒,疼痛和功能明顯改善後,頻率可以降低到維持性訓練。”他頓了頓,補充道,“治療期間,要特別注意避免久站、久坐、突然彎腰發力等加重腰部負擔的動作。工作強度……需要適當調整。”
    蘇蔏的心沉了下去。每周2-3次,持續一兩個月?這幾乎意味著他需要頻繁請假。而“避免久站彎腰”?這對一個列車員來說,幾乎是天方夜譚。
    “費用……”蘇蔏艱難地開口。
    “費用不用擔心。”褚燼言的聲音再次響起,斬釘截鐵。
    他上前一步,從秦主任手中接過打印好的治療單和繳費單,看也沒看上麵的金額,“先去繳費,預約第一次治療時間。”他的語氣恢複了那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仿佛剛才診室裏那番沉重的分析並未發生。
    蘇蔏看著褚燼言手中那幾張薄薄的紙片,它們此刻卻像有千斤重。被診斷結果衝擊的茫然、對治療漫長過程的畏懼、以及對褚燼言再次“代勞”的無力感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委屈。
    他猛地從檢查床上站起來,動作牽動了腰傷,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眼前一黑,踉蹌了一下。褚燼言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蘇蔏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甩開了褚燼言的手。他抬起頭,眼眶因為疼痛和翻湧的情緒而微微泛紅,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褚燼言!夠了!”
    他指著褚燼言手裏的繳費單:“這是我的身體!我的傷!看什麼醫生,做什麼治療,花多少錢,我自己會決定!不用你一次次地替我做主,替我付錢!我不是你的責任!更不是你的負擔!”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長久以來積壓的憋屈和對那份沉重“關心”的恐懼。他害怕接受,害怕習慣,更害怕終有一天還不起。
    吼完,他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後腰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診室裏一片死寂,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秦主任推了推眼鏡,明智地保持了沉默,目光在兩人之間掃過。
    褚燼言站在原地,深藍色的製服在明亮的診室裏顯得格外沉肅。他握著繳費單的手指微微用力,紙張邊緣被捏得發皺。他看著蘇蔏通紅的眼眶和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看著他眼中那份混合著痛苦、倔強和深深無助的脆弱。
    他沒有立刻反駁,也沒有解釋。隻是沉默地看著他,那目光沉靜得可怕,像暴風雨來臨前壓抑的海麵。過了好幾秒,他才極其緩慢地、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蘇蔏混亂的心底:
    “蘇蔏,看著我。”
    蘇蔏下意識地抬起頭,撞進褚燼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那裏麵沒有怒火,沒有指責,隻有一片沉沉的墨色,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洞悉他所有恐懼的了然,有對他強撐倔強的無奈,更有一種……近乎痛楚的憐惜。
    “你的腰傷,不是負擔。”褚燼言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地敲在蘇蔏心上,“它是你的一部分,是你守護過別人、也差點失去自己的證明。我管它,不是因為它麻煩,而是因為它連著你的命,連著你的疼。”
    他向前逼近一小步,距離近得蘇蔏能看清他眼中自己蒼白的倒影。
    “你問我是不是責任?”褚燼言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形成一個冷硬的弧度,“是。但不是乘警的責任。”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確認某個至關重要的東西,墨黑的眼眸牢牢鎖住蘇蔏,清晰地吐出三個字:“是我的。”
    “我的責任,就是讓你這傷,少疼一點。讓你這個人,能好好地、長久地,站在你想站的地方,守著你想守的車和人。”他的話語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占有欲和不容置疑的守護意味,徹底撕碎了蘇蔏試圖劃清界限的幻想,“所以,這錢,我付。這治療,你去做。沒得商量。”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診室裏回蕩。
    蘇蔏徹底怔住了,所有的憤怒、委屈、抗拒,在這份直白到近乎霸道的宣言麵前,如同冰雪消融。他看著褚燼言眼中那片沉靜的墨色裏燃燒的、毫不掩飾的決然和關切,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衝上鼻腔,眼眶瞬間濕熱。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他隻是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所有的防線,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他認命了,或者說,他接受了這份沉重而滾燙的“管”。
    褚燼言緊繃的下頜線似乎微不可查地放鬆了一絲。他沒再說什麼,轉身,拿著繳費單,大步走向門口。背影依舊挺拔冷硬,卻似乎卸下了無形的重擔。
    複健治療中心的環境與門診截然不同。寬敞明亮的空間被劃分成不同的功能區,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運動後汗水的混合氣味,器械運行的輕響和訓練師清晰的指令聲交織在一起。
    蘇蔏被安排在懸吊訓練區。治療師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笑容溫和但動作幹練的女性。她仔細核對了蘇蔏的治療單,引導他換上寬鬆的運動服,然後開始講解S-E-T的基本原理。
    “蘇先生,放鬆。我們先用懸吊係統幫你減輕一部分重力,降低腰部壓力。”治療師一邊說,一邊熟練地調整著天花板上垂下的紅色寬幅吊帶,示意蘇蔏將骨盆區域穩妥地承托進去。隨著吊帶緩緩收緊,蘇蔏感到身體被部分托起,腰部承受的來自地球引力的沉重感瞬間減輕了許多,那如影隨形的鈍痛也似乎得到了短暫的喘息。
    “好,感覺怎麼樣?”治療師問。
    “嗯……輕鬆很多。”蘇蔏如實回答,聲音裏帶著一絲新奇。
    “好,我們現在開始第一步,核心激活。”治療師站到蘇蔏側麵,一手輕輕按住他下腹部靠近肚臍的位置,“來,試著想象把你的肚臍輕輕貼向你的脊柱方向……對,非常輕微地用力,不是吸肚子,是感覺這裏深層有一塊肌肉在收緊……”她耐心地引導著,手指施加著恰到好處的壓力,幫助蘇蔏感知那塊名為“腹橫肌”的深層穩定肌。
    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對於習慣了用表層肌肉代償的蘇蔏來說卻異常艱難。他努力集中精神,試圖調動那沉睡多年的肌肉,額頭很快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治療師不斷調整著他的姿勢,輕聲鼓勵:“對,感覺這裏……再輕微一點……保持住呼吸……”
    褚燼言站在懸吊區域外圍的透明玻璃觀察窗外。他沒有進去打擾,隻是靜靜地佇立著,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雕像。
    深藍色的製服在周圍穿著運動服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穿透玻璃,牢牢鎖定在蘇蔏身上。
    他看到蘇蔏被懸吊帶承托著,身體微微離開地麵,眉頭因為專注和用力而緊緊蹙起,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角。
    他看到治療師的手按在蘇蔏腹部,引導著他尋找那微弱的肌肉發力感。他看到蘇蔏因為動作不協調或找不到發力點而露出的挫敗神情,也看到他在治療師指導下終於成功激活深層肌肉時,眼中瞬間閃過的微弱亮光。
    汗水順著蘇蔏的鬢角滑落,沿著頸側清晰的線條滾入衣領。每一次嚐試發力,他後腰的肌肉都會在治療師的觀察下產生細微的反應。
    褚燼言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蘇蔏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和身體信號——緊抿的唇線透出的倔強,因疼痛而瞬間繃緊的脊線,還有那偶爾泄露出的、因為進展緩慢而產生的茫然無措。
    治療師引導蘇蔏做了一個側向平板支撐的變式,需要利用懸吊帶維持身體側傾,同時激活側腹深層肌肉。這對蘇蔏來說難度陡然增大。
    他努力維持著姿勢,身體卻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汗水迅速浸透了運動服的後背,勾勒出清瘦卻緊繃的肩胛輪廓。他咬緊牙關,臉色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玻璃窗外,褚燼言抱臂的姿勢沒有任何改變,但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指關節卻無意識地、深深摳進了冰冷的窗台邊緣。
    堅硬的金屬窗台硌著指骨,留下清晰的印痕。他仿佛能透過玻璃,感受到蘇蔏此刻承受的艱難和痛苦。
    那份想要分擔卻無能為力的焦灼感,如同細密的針,紮在心頭。他的下頜線繃得極緊,眼神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翻滾著深不見底的心疼和一種無聲的陪伴。
    時間在治療師溫和的指令聲和蘇蔏吃力的喘息中緩慢流淌。懸吊帶上的紅色布料被汗水浸濕,顏色變得更深。
    當蘇蔏終於堅持不住,在治療師的示意下放鬆下來,整個人如同脫力般掛在懸吊帶上,大口喘著氣時,褚燼言摳著窗台的手指才緩緩鬆開,留下幾個清晰的、泛白的凹痕。
    他依舊站在那裏,隔著明亮的玻璃,目光沉沉地籠罩著那個汗如雨下、疲憊不堪卻依舊在努力的身影。
    陽光透過高窗灑落,在光潔的地麵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在這片充滿汗水與堅持的空間裏,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用最冷硬的外殼,包裹著最滾燙的守望。
    歸途的**,從這扇觀察窗外開始,錨定在蘇蔏每一次艱難的呼吸和褚燼言無聲的凝視裏。

    作者閑話:

    秦主任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蘇&褚:(爭吵中)
    秦:(內心os)現在年輕人精力旺盛啊!跑完車還能吵。。。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