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螻蟻睜眼,亂世長安  第三章汙穢求生,拳腳加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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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穿越了,成了長安城最下賤的掏糞工。
    每天在惡臭中掙紮求生,忍受工頭的克扣和同行的欺淩。
    直到那天,地痞王癩子將我堵在暗巷,拳腳如雨點般落下。
    “呸,賤骨頭也配活?”
    瀕死之際,一個醉醺醺的老道士丟來一本油膩破爛的冊子。
    “根骨差勁,眼神倒清亮……死在這汙穢地兒,可惜了……”
    他打著酒嗝消失,我死死攥住那本《蟄龍眠》。
    沒人知道,這汙穢中的微光,將是我螻蟻睜眼、攪動亂世長安的第一步。
    長安城西市的邊緣,是陽光吝於光顧的角落。這裏沒有東市琳琅滿目的綢緞珠寶,沒有坊間飄蕩的酒肉香氣,隻有一種氣味霸道地統治著一切,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滲入每一寸泥土,鑽進每一道牆縫——那是經年累月發酵、腐爛、混合了所有汙穢的惡臭。它像一層粘稠的油膜,糊在鼻腔、喉嚨,甚至附著在皮膚上,揮之不去。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令人窒息的重量。
    陳默佝僂著腰,站在一條幾乎被墨綠色、濃稠泥漿填滿的溝渠邊緣。這溝渠是西市眾多暗溝中的一條,彙聚著酒樓後廚的泔水、屠宰場的血汙、染坊的廢液,以及千家萬戶最不堪的排泄。深秋的寒氣隻是讓這汙穢的表麵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膩的冰皮,下麵依舊是湧動、緩慢流淌的腐臭泥漿。幾隻碩大的老鼠皮毛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毫無懼意地在溝邊竄動,啃噬著被丟棄的、看不出原貌的穢物。
    他赤著腳,褲管高高挽起,露出凍得發青、布滿汙垢和細小劃痕的小腿,深深踩進溝渠邊緣那冰冷刺骨、滑膩粘稠的淤泥裏。寒意如同無數根鋼針,瞬間穿透皮肉,狠狠紮進骨頭縫裏,激得他渾身劇烈地哆嗦了一下,牙齒控製不住地磕碰作響。每一次吸氣,那混合著糞便、腐爛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化學物質的濃烈惡臭都像燒紅的烙鐵,蠻橫地捅進他的氣管,灼燒著他的肺葉。胃袋在腹腔深處猛烈地抽搐、翻攪,酸苦的膽汁一陣陣湧上喉頭,又被陳默死死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咽了回去。不能吐,吐了,就更沒有力氣支撐這非人的勞作。
    他必須幹活。
    一個同樣穿著破爛、臉上糊滿泥汙的流民,麻木地遞給他一個用粗糙柳條編成的、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簸箕,又指了指溝渠深處一塊幾乎被黑綠色泥漿完全覆蓋、微微凸起的地方。那流民喉嚨裏發出幾個含糊的音節,渾濁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死寂的疲憊。陳默勉強聽懂了幾個詞:“……清……堵住……快點……”
    生存的壓力早已碾碎了所有的羞恥。陳默沒有猶豫,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嘔的空氣——這動作本身又帶來一陣劇烈的反胃——然後猛地彎下腰,將簸箕狠狠插進那粘稠、冰冷、阻力巨大的泥漿裏。他雙手緊緊攥住簸箕粗糙的柄部,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肩膀和背部的肌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腳掌在滑膩的溝底淤泥裏拚命蹬踹、借力,每一次發力都感覺小腿的筋肉在撕裂。冰冷的泥漿沒過了他的腳踝,刺骨的寒意順著腿骨往上爬。泥漿裏混雜著各種難以名狀的固體,腐爛的菜葉、破碎的蛋殼、不知名的骨頭碎片,甚至還有蠕動著的白色蛆蟲。
    “嘩啦!”一聲沉悶的響動,他終於將那團堵住水流的、沉甸甸的汙物掀了起來,一股更加濃烈、幾乎化為實質的惡臭撲麵而來,熏得他眼前發黑,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幾隻碩大的綠頭蒼蠅立刻像發現了盛宴,“嗡”地一聲從旁邊堆積的垃圾上騰空而起,興奮地撲向他掀起的汙物,有幾隻甚至直接撞在他的臉上、脖子上,貪婪地爬行、叮咬。陳默強忍著拍打的衝動,他知道一旦停下,監工那浸了水的皮鞭立刻就會抽過來。
    他咬著牙,將簸箕裏那團還在滴淌著黑水的穢物奮力舉起,一步步艱難地挪向溝渠邊堆積如山的垃圾堆。沉重的簸箕壓得他腰幾乎要折斷,手臂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步,冰冷的淤泥都緊緊吸吮著他的腳踝,仿佛無數雙來自地獄的手,試圖將他拖入這永恒的汙穢深淵。
    “磨蹭什麼!沒吃飽飯的廢物!”一聲粗嘎的嗬斥如同炸雷在頭頂響起。穿著油膩皮褂子的監工不知何時踱了過來,手裏拎著一根濕漉漉的短鞭,鞭梢還在往下滴著混濁的水。他滿臉橫肉,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溝渠裏勞作的每一個人,最後停在陳默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煩。
    陳默心中一凜,強迫自己加快腳步,幾乎是踉蹌著衝到垃圾堆前,將簸箕裏的汙物傾倒上去。那堆垃圾散發出的混合氣味幾乎讓他窒息。
    監工哼了一聲,目光掃過溝渠邊排著隊、同樣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掏糞工們,最後落在旁邊一個破麻袋上。他慢條斯理地解開袋口,裏麵是幾塊顏色灰黑、硬得像磚頭一樣的粗糧餅子。他隨手抓起幾塊,分量明顯不足,帶著一種施舍般的隨意,用力朝溝渠這邊扔了過來。
    “開飯!”
    幾塊粗硬的餅子在空中劃出短短的弧線,有的砸在泥濘的地上,有的滾進溝渠邊緣的汙泥裏。饑餓驅使著溝渠裏的人,麻木的眼神瞬間被一種原始的、貪婪的光芒點燃。離得近的幾個流民如同餓狼般撲了過去,喉嚨裏發出低沉的、野獸般的嘶吼,互相推搡、撕扯,隻為爭奪那沾滿泥汙的一點食物。
    陳默離得稍遠,他眼睜睜看著一塊餅子落在他前麵幾步遠的地方,一個動作更快的流民——正是剛才遞給他簸箕的那個——像離弦之箭般撲過去,一把將餅子死死按進泥裏,然後整個身體壓上去,用身體護住,不顧一切地張嘴去啃咬那沾滿了汙泥的食物,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吞咽聲。
    陳默的胃袋瘋狂地抽搐,發出雷鳴般的抗議。他拖著幾乎凍僵麻木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衝過去,試圖在混亂中搶到哪怕一小塊。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一塊落在相對幹淨些的硬地上的餅子碎塊。
    一隻沾滿泥垢、指甲縫裏全是黑泥的大腳,猛地踩在了那塊碎餅上。腳的主人是一個身材比陳默粗壯一圈的漢子,臉上橫著一道顯眼的刀疤,眼神凶狠得像頭野狗。他居高臨下地瞥了陳默一眼,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露出焦黃的牙齒。
    “看什麼看,猢猻?滾遠點!”刀疤臉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關外口音,他腳尖用力,將那點可憐的餅子徹底碾進泥地裏,和黑褐色的汙泥混為一體,再也分辨不出。
    一股冰冷的屈辱和憤怒猛地衝上陳默的頭頂,燒得他眼前發紅。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刺痛稍稍喚回了他一絲理智。他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一絲鹹腥的鐵鏽味——嘴唇被咬破了。他強迫自己低下頭,避開刀疤臉那挑釁的目光,喉嚨裏堵得發慌,幾乎喘不過氣。力量……他需要力量!沒有力量,在這地獄裏連一口沾泥的餅都保不住!
    監工遠遠地看著這一幕,嘴角掛著一種看鬥獸般的殘酷笑意,沒有半點幹涉的意思。他掂量著手裏剩下的幾塊餅子,目光在幾個顯得格外“溫順”的苦力身上掃過,最終走向其中一人,將一塊餅子塞進那人手裏,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人受寵若驚地連連點頭哈腰,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賜。監工滿意地轉身離開。
    陳默默默地收回目光,胃裏空得發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子刮過喉嚨的痛感。他重新彎下腰,雙手再次插進那冰冷粘稠、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泥漿裏。每一次攪動,都像是在攪動自己沉淪的命運。冰冷的汙水浸泡著凍傷的皮膚,每一次移動都帶來刀割般的疼痛。他隻能更用力地攥緊手中的柳條簸箕,粗糙的枝條深深勒進掌心,用肉體的疼痛去壓製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饑餓帶來的眩暈。
    時間在惡臭和寒冷中緩慢爬行,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太陽漸漸西斜,在厚重的雲層後掙紮著投下最後一點昏黃慘淡的光線,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讓深秋的寒氣更加刺骨入髓。監工尖利的吆喝聲再次響起,宣告著今日地獄般的勞役終於結束。
    陳默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從冰冷的淤泥裏拔出麻木的腳,每走一步,都感覺腿骨像生鏽的齒輪在相互摩擦。他和其他同樣形如枯槁的流民一起,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走向監工臨時支起的小破桌。桌上放著一個敞口的粗陶罐,裏麵裝著寥寥幾十枚沾滿汙垢的銅錢。
    監工叼著一根草莖,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粗糙的手指在銅錢堆裏扒拉著,發出刺耳的刮擦聲。輪到陳默時,監工的手指撚起三枚銅錢,隨意地丟在陳默伸出的、布滿汙泥和凍瘡的手掌上。
    “拿著,滾蛋。”監工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不耐煩。
    三枚?陳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怒意再次湧起。按照約定,像他這樣在最汙穢溝渠裏幹滿一天的苦力,該得五枚錢!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發緊,用盡力氣才擠出幾個嘶啞、走調的音節:“五……五……”
    “嗯?”監工猛地抬起頭,渾濁的小眼睛裏射出刀子般的光,死死釘在陳默臉上。他嘴角那根草莖上下晃動著,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威脅。“五?你這撮鳥,活幹利索了嗎?那溝清幹淨了?耽誤了西市老爺們的事,你吃罪得起?三枚,愛要不要!再囉嗦,一枚都沒有!”
    一股冰冷的寒氣從陳默的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那目光裏的惡意和威脅,比溝渠裏的汙水更讓他感到窒息。他看著監工按在腰間皮鞭上的手,指節粗大,青筋虯結。陳默毫不懷疑,隻要自己再多說一個字,那浸了水的皮鞭立刻就會抽爛他的臉。他死死咬住牙關,舌尖嚐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最終,隻是更緊地攥住了掌心那三枚冰冷、肮髒的銅錢,指甲幾乎要嵌進銅錢邊緣的泥垢裏。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監工那張令人作嘔的臉,像逃避瘟疫一樣,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蹌地離開了這片散發著惡臭和絕望的土地。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隨即又被後麵麻木的人群踩踏得模糊不清。那三枚銅錢硌在掌心,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離開西市邊緣那令人窒息的惡臭區,空氣似乎稍稍“幹淨”了些,但不過是換成了另一種汙濁——劣質油脂燃燒的嗆人煙氣、汗餿味、還有角落裏隱約傳來的尿臊氣。陳默沿著一條汙水橫流、狹窄得僅容兩人勉強側身而過的小巷往窩棚區走。巷子兩側是歪斜低矮的土坯牆,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裏麵參差不齊的草莖。暮色四合,光線迅速暗淡下來,巷子深處提前被濃稠的陰影吞噬。
    他低著頭,隻想盡快回到那個勉強能遮點風寒的破爛窩棚,用這用命換來的三枚銅錢,或許能向同樣掙紮的鄰居換一小塊能下咽的、不那麼硬的餅子。饑餓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胃。
    突然,前方的陰影一陣晃動。
    幾條人影從巷子更深處一個堆滿破筐爛桶的角落裏晃了出來,不偏不倚,恰好堵住了狹窄巷道的去路,像幾堵散發著惡意的人牆。為首一人,身形幹瘦,穿著一件油光發亮、看不出原色的夾襖,尖嘴猴腮,頭頂稀稀拉拉幾根黃毛,偏偏在額角有一塊醒目的、銅錢大小的癩痢疤,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令人不適的油光。正是這片區域有名的潑皮無賴,人稱“王癩子”。他身後跟著兩個歪眉斜眼、同樣流裏流氣的跟班,一個手裏掂著半塊磚頭,另一個則提溜著一根手腕粗的短木棒,眼神裏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殘忍。
    陳默的心瞬間沉到了冰冷的穀底,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他想後退,但身後不知何時也響起了腳步聲,另外兩個混混堵住了退路。他被徹底封死在這條散發著黴味和死老鼠氣味的窄巷裏。
    “喲,這不是咱們掏大糞的陳大工嘛?”王癩子拖著長腔,陰陽怪氣地開口,聲音又尖又利,像鈍刀子刮鍋底,“怎麼著,今兒個工錢領了?看你這急匆匆的樣兒,趕著回去孝敬爺幾個?”
    陳默攥緊了拳頭,那三枚銅錢死死地硌在手心。他喉嚨發緊,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和憤怒在胸腔裏激烈地衝撞。他強迫自己低下頭,試圖從王癩子身邊擠過去,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
    “啞巴了?”王癩子猛地伸手,一把揪住陳默破爛衣襟的前襟,用力一拽。刺啦一聲,本就脆弱的粗麻布被撕開一道大口子。陳默被他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一股濃烈的劣質酒氣和口臭味撲麵而來。“爺問你話呢!錢呢?掏糞掏來的銅臭錢,不拿來孝敬你王爺爺,留著給你買棺材板兒?”他身後的混混發出一陣刺耳的哄笑。
    陳默的臉漲得通紅,屈辱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髒。他猛地抬起頭,眼睛因為充血而布滿紅絲,死死瞪著王癩子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他喉嚨裏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掙脫那隻揪著他衣襟的手。
    “嗬!還敢瞪眼?反了你這賤骨頭!”王癩子被陳默眼中那瞬間爆發的凶光激怒了,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釁。他怪叫一聲,攥緊的拳頭帶著風聲,狠狠地砸在陳默的顴骨上!
    砰!
    沉悶的撞擊聲在狹窄的巷子裏顯得格外清晰。劇痛瞬間炸開,陳默眼前一黑,金星亂冒,半邊臉瞬間麻木,隨即是火燒火燎的劇痛。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鼻腔湧了出來,帶著濃重的鐵鏽味。他踉蹌著倒退幾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土坯牆上,震得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
    “揍他!”
    “打死這不開眼的賤種!”
    王癩子的兩個跟班和堵住後路的混混立刻圍了上來,獰笑著,拳腳像密集的冰雹般劈頭蓋臉地砸落下來。沒有章法,隻有純粹的、發泄性的暴虐。
    堅硬的拳頭砸在肋骨上,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陳默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斷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起胸腔裏撕裂般的劇痛。堅硬的鞋底狠狠踹在他的小腹、大腿,力道沉重得讓他胃裏翻江倒海,幾乎要把空蕩蕩的胃袋都吐出來。他徒勞地抬起手臂護住頭臉,木棒帶著風聲砸在他的胳膊上,骨頭仿佛要裂開。磚頭擦著他的額角飛過,帶起一串血珠,火辣辣地疼。
    他像一隻破麻袋,被圍在中間,承受著四麵八方湧來的狂暴力量。每一次重擊都讓他身體劇烈地搖晃,最終支撐不住,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泥濘的地麵上。汙泥和不知名的穢物立刻浸透了他單薄的褲子,刺骨的寒冷和屈辱讓他渾身篩糠般顫抖。他蜷縮起來,雙臂死死抱住頭,將身體最脆弱的部位盡可能保護起來,任由那些沉重的踢打落在他的後背、肩膀。悶響一聲接一聲,如同擂鼓,敲打在他殘存的神誌上。
    “呸!”一口濃痰帶著腥臭,狠狠吐在陳默沾滿汙泥和血汙的頭發上。王癩子喘著粗氣,似乎打累了,他彎下腰,一把粗暴地掰開陳默死死攥緊的手,將那三枚沾著血和汙泥的銅錢摳了出來,在手裏掂了掂,發出幾聲清脆的碰撞聲。
    “就這點兒?”王癩子極度不滿地啐了一口,狠狠一腳踹在陳默的腰眼上。“廢物!連孝敬你王爺爺的本事都沒有,你也配活著?滾去和那些臭大糞一起爛掉吧!”
    又是一陣瘋狂的踢打。陳默的意識在劇痛和眩暈中沉浮,黑暗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要將他徹底吞沒。他感覺不到冷了,也感覺不到饑餓,隻有無邊無際的、要將身體和靈魂都碾碎的痛苦。口腔裏滿是濃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斷裂般的劇痛。眼前的光線越來越暗,耳朵裏嗡嗡作響,混混們的咒罵聲、哄笑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遙遠而模糊。
    他像一塊真正的垃圾,被王癩子他們拖著,粗暴地扔出了巷子口,重重地摔在靠近西市外圍邊緣、一條更寬闊但也更汙穢的水溝旁。這裏靠近城牆根,不遠處就是一片荒蕪的亂葬崗,是連野狗都嫌髒亂的地方。溝裏的水是深黑色的,上麵漂浮著厚厚的油汙和各種垃圾,散發著比掏糞溝渠更複雜、更令人窒息的惡臭。
    陳默臉朝下撲倒在溝邊冰冷的汙泥裏,一動不動。血混著汙泥,糊滿了他的臉和頭發。王癩子最後那句充滿惡毒詛咒的話,像冰錐一樣刺穿了他殘存的意識:“……爛掉吧!”
    黑暗徹底籠罩了他。意識在無邊的冰冷和劇痛中下沉,沉向一個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永恒痛苦的深淵。也許……就這樣結束了吧?這螻蟻般掙紮的、汙穢的生命……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熄滅的最後一瞬,一絲微弱的聲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鑽進他幾乎停止工作的耳朵裏。
    啪嗒…嗒嗒嗒……
    那是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拖遝,虛浮,毫無節奏可言,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地麵上發出的聲音。由遠及近,搖搖晃晃。
    陳默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生命力,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被血汙糊住的眼睛。模糊、晃動的視野邊緣,出現了一雙腳。
    一雙穿著破爛不堪、露出腳趾頭、沾滿了各種汙漬泥點的芒鞋。
    目光艱難地、一寸寸地向上移動。
    映入眼簾的是一件髒得幾乎看不出原色、油膩發亮、下擺還撕裂了好幾處的舊道袍。道袍的主人佝僂著背,走路搖搖晃晃,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一股濃烈刺鼻、劣質渾濁的酒氣,混雜著汗餿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酸腐氣息,撲麵而來,甚至暫時壓過了水溝的惡臭。
    一個老道士。一個醉醺醺、邋遢到極點的老道士。
    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腳下幾乎和汙泥融為一體的陳默,或者看見了也毫不在意,隻是自顧自地打著酒嗝,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囔著誰也聽不清的醉話,腳步虛浮地沿著水溝邊沿繼續往前晃悠,眼看就要從陳默“屍體”旁走過去。
    就在他搖搖晃晃經過陳默頭部時,他那渾濁、仿佛永遠被酒意蒙蔽的老眼,似乎不經意地朝地上瞥了一下。
    目光落在陳默那張被汙泥和血汙覆蓋、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臉上。
    確切地說,是落在他那雙半睜著的、在絕望和劇痛中卻尚未徹底熄滅、反而因為瀕死而意外地剝離了一切雜質,隻剩下純粹、頑強的求生之火的眼眸上。
    老道士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短暫地閃動了一下。那渾濁的眼底深處,仿佛有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一點微光掠過,快得如同錯覺。他那醉醺醺、含混不清的嘟囔聲停頓了半拍,接著以一種近乎歎息、又帶著點奇異興味的語調,再次含混地響起,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即將死去的陳默說:
    “嘖……根骨……差勁……透頂……”
    他打了個長長的酒嗝,一股更濃烈的劣酒氣味彌漫開來。
    “……眼神……倒還……清亮……”
    老道士搖晃了一下,似乎站不穩。他那隻油膩烏黑、指甲縫裏滿是泥垢的手,隨意地伸進自己那件同樣油膩得發亮的破爛道袍懷裏,摸索著,然後掏出一個東西。
    那東西一出現,陳默模糊的視線裏隻捕捉到一團更深的、油膩的黑色。像是一本……冊子?極其破爛,邊緣都卷了起來,紙張被油汙浸透得幾乎成了半透明,粘連在一起,上麵似乎還沾著可疑的暗褐色汙漬,像是幹涸的酒漬或者醬料。它散發出的氣味,甚至比老道士身上的酒氣和酸腐味更甚,混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陳年屍油般的膩臭。
    老道士看也沒看,仿佛隻是丟掉一塊沾手的垃圾,隨手一拋。
    啪嗒。
    那本油膩破爛、散發著怪味的冊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陳默臉旁不足半尺的汙泥裏。冊子落地的聲音很沉悶,像一塊浸透了油的厚布,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微響,仿佛內裏有什麼東西在油汙的包裹下輕輕震顫了一下,極其輕微,瞬間就被水溝的腐臭和風聲吞沒。
    “……死在這……汙穢地兒……”老道士的聲音含混到了極點,像是夢囈,又像是某種飄渺的判詞,“……可惜了……”
    “……氣……沉……眠……活……”幾個破碎的詞,如同風中飄散的塵埃,被含糊地吐出,“……看命吧……”
    話音未落,他不再停留,也沒再看地上的陳默和那本冊子一眼,打著響亮的酒嗝,搖晃著那具被劣酒和汙穢包裹的軀體,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前走,很快,他那邋遢的背影就融入了前方更深沉的暮色與荒蕪之中,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老道士最後那幾個含糊破碎的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燙穿了陳默瀕臨潰散的意識。
    “……活……看命……”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壓抑到極致的火山,在死亡的邊緣轟然爆發!那是一種超越了疼痛、超越了絕望、源於生命最原始、最野蠻的呐喊!
    “活!!!”
    一個無聲的、來自靈魂最深處的咆哮在陳默的腦海中炸響。已經麻木、幾乎失去知覺的右手,不知從哪裏爆發出最後一絲微弱到極致的力氣,猛地向前一抓!
    他的手指,冰冷、僵硬、沾滿汙泥和血汙,像五根生鏽的鐵鉤,死死地、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扣在了那本同樣冰冷、油膩、散發著怪味的破爛冊子上。
    入手的感覺極其怪異。那冊子本身似乎隻是普通的、被油汙浸透的紙,但入手卻異常沉重,遠超尋常書冊的份量,仿佛抓著的不是紙,而是一塊被油泡透了的沉鐵。更奇異的,是當他的指尖觸碰到冊子那粘膩油滑的封麵時,一種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震顫感,順著他凍僵的手指,傳遞到了他殘存意識的深處。那震顫並非來自外界的震動,更像是冊子本身在……嗡鳴?極其輕微,瞬間即逝,如同幻覺。
    但他抓到了!
    死死地攥住了!
    這本散發著汙穢惡臭、被醉鬼隨手丟棄的“垃圾”,成了他沉沒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將冊子緊緊抱在懷裏,如同抱著整個世界最後的希望。油汙和汙泥立刻浸透了他胸前的破衣。
    意識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但這一次,那純粹的黑暗裏,似乎多了一點東西——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感知、卻異常堅韌的暖意,正從他死死攥著冊子的掌心,極其緩慢地、頑強地滲透出來,微弱地對抗著將他吞噬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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