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還是跟你呆著舒服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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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賀聞朝十八歲的生辰宴。
    那時候的他,剛跟著父親從北境戰場上曆練回來沒多久,身上還帶著邊關的風沙與未曾褪盡的殺伐之氣。
    少年將軍,初露鋒芒,聖眷正濃,又因一場關鍵戰役的出色表現而名聲大噪,正是風頭最盛的時候。
    滿京城誰不知道賀家小將軍的名號,說他勇武過人,說他前途無量,說他是不羈的烈馬,也是無數貴女春閨夢裏向往的英雄。
    賀府那夜張燈結彩,燈火通明,幾乎照亮了半條街。
    府內更是熱鬧非凡,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觥籌交錯,笑語喧嘩。來的都是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王公貴族、文武重臣,更有許多與賀聞朝年紀相仿、一同在軍中效力或自幼相識的年輕同僚和將領。
    他們自然而然地圍著他,敬酒談笑,暢聊著沙場上的驚險趣事和京城裏的最新風雲,氣氛熱烈。
    賀聞朝被眾人簇擁在中間,喝了不少酒,一身濃鬱的酒氣,臉頰泛著興奮的紅光,笑得爽朗開懷,時不時與交好的兄弟勾肩搭背,接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祝福和追捧,儼然是全場最耀眼的焦點,如同正午最熾熱的太陽,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而那時已官居戶部侍郎,以冷靜自持和精明幹練漸露頭角的裴疏月,卻隻是安靜地坐在稍遠一些,燈光稍顯黯淡的回廊下,仿佛自覺地將自己隔絕在那片喧囂之外。他手裏端著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半天也沒真正喝上一口。
    他的目光,隔著喧鬧攢動的人群,無聲地落在那個光芒萬丈的少年將軍身上。
    看著賀聞朝與那些年輕健碩的將領們湊得極近,低頭耳語,不知說了什麼,又爆發出一陣毫無陰霾的、響亮的哄笑,看著別人親密地攬著他的肩膀……裴疏月捏著酒杯的纖細指節不自覺地用力,微微泛了白。
    他心裏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細細地碾過,又酸又澀,一股說不出的煩悶和鬱結堵在心口,連呼吸都變得有些不暢快。
    他明知自己不該有這種情緒,更沒資格,也沒立場表露分毫。
    他的身份,他的處境,他肩上背負的東西,都不允許他擁有這樣純粹而熾熱的渴望。
    可視線卻像是不受控製,著了魔般始終追隨著那人的一舉一動,看他神采飛揚的笑,看他肆意灑脫的鬧,看他與旁人毫無隔閡的親近。
    每一種姿態,都像是一根微小的刺,紮在他心底最隱秘的角落。
    直到賀聞朝似乎感應到什麼,或許是那道目光過於專注灼人,他忽然轉過頭,隔著喧鬧的人群,精準地捕捉到了裴疏月未來得及收回的視線。
    四目相對的一刹那,裴疏月心裏猛地一慌,像是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被驟然曝曬在陽光之下,做了錯事被抓個正著。
    他迅速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掩蓋了所有情緒,假裝去研究廊下陰影裏一株半開的白茶花,動作有些倉促地端起酒杯湊到唇邊抿了一口。
    他感到一陣無措,隻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那束讓他無所遁形的目光。
    但就在這時,一個帶著幾分醉意、卻依舊爽朗明亮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打破了他試圖築起的屏障:“裴疏月!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兒喝悶酒?”
    裴疏月心髒猛地一跳,抬起頭。
    賀聞朝不知何時竟擺脫了那群熱情的同僚,帶著一身濃烈的酒氣站在了他麵前。
    年輕人臉頰泛著酒後的紅暈,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墜入了星辰,正笑嘻嘻地看著他。
    那笑容純粹又熱烈,毫無陰霾,像正午最熾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刺得裴疏月心髒微微縮緊,幾乎無法直視。
    他還沒來得及調整好臉上僵硬的表情和慌亂的心緒,賀聞朝就已經極其自然地一**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胳膊自然而然地搭上了他略顯單薄的肩膀,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了過來,帶著灼人的體溫和酒氣。
    “嗐,跟他們喝酒沒意思,光會吹牛!翻來覆去就是那點破事!”賀聞朝湊得很近,帶著酒氣的溫熱呼吸幾乎直接噴在裴疏月敏感的耳廓和頸側,壓低了聲音,“還是跟你待著舒服。”
    裴疏月身體瞬間僵住,脊背挺得筆直。肩上那條手臂滾燙而沉重,賀聞朝身上混合著淡淡汗味,酒氣和少年人特有活力的陽光氣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所有呼吸。
    他心跳如擂鼓,撞得胸口發疼,既貪戀這突如其來,夢寐以求的親近,又被那句“還是跟你待著舒服”攪得心慌意亂,方才那點酸澀難言的醋意和鬱悶,竟奇異地被這句話輕輕撫平了些許,轉而化作更洶湧,無法言說的悸動和甜澀交織的浪潮,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甚至刻意往旁邊挪了挪,想避開這過於親密的接觸,聲音盡量放得平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今**是壽星,不去招待賓客,躲在這裏像什麼話。仔細賀叔又說你。”
    “不管他們!煩死了!”賀聞朝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反而得寸進尺地又往他這邊擠了擠,腦袋甚至一歪,毫不客氣地靠在了他略顯單薄的肩頭,嘟囔著,聲音裏帶上了濃濃的倦意,“裴疏月,我頭暈……喝得有點多了……讓我靠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真的醉得厲害了,尋找著一個支撐點。
    裴疏月頓時不敢再動,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肩頭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以及賀聞朝柔軟微卷的發絲蹭在他頸側皮膚上的細微觸感,帶來一陣陣癢意。
    所有理智的告誡,所有對身份的顧慮,所有對未來的擔憂,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他僵硬地坐在那裏,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生怕一點點細微的動靜就會驚擾了肩上這份短暫得如同偷來的親近。
    廊下的喧囂嬉鬧聲似乎瞬間遠去,模糊成了遙遠的背景音,世界裏隻剩下身邊人逐漸變得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和自己那震耳欲聾、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聲。
    他垂著眼,目光不受控製地落在賀聞朝因為醉酒而泛著**紅暈的側臉上,睫毛長長的,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鼻梁**,嘴唇因酒液浸潤而顯得紅潤。
    鬼使神差地,他極輕地動了一下那隻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抬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想要碰一碰那近在咫尺的臉頰,想要確認這份溫暖是否真實。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的前一刻,賀聞朝忽然無意識地動了一下,咕噥了一句模糊不清的夢話,溫熱的氣息再次拂過裴疏月的頸窩。
    裴疏月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燙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指尖驟然蜷縮進冰涼汗濕的掌心,心髒狂跳不止,背後瞬間驚出一層薄薄的冷汗,為自己的大膽和失態後怕不已。
    他終究什麼也不敢做。
    隻能將那份悸動和奢望,更深地埋進不見天日的心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賀聞朝的父親賀伯修尋了過來。老將軍一眼瞧見自己那沒正形的兒子整個人毫無形象地歪在清冷自持的裴侍郎肩上,睡得正沉,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無聲地歎了口氣,眼神複雜。
    “這小子……真是……”賀伯修走上前,聲音放低了些,伸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賀聞朝的臉頰,“醒醒!別裝了,快給我起來!像什麼樣子!”
    賀聞朝這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眼裏雖然帶著些血絲,卻並無多少醉態,反而透著一絲清明,他嘟囔著,帶著被吵醒的不滿:“誰裝了?真喝多了還不讓歇會兒啊……爹,什麼事?非得這時候……”
    賀伯修瞪他一眼,語氣帶著了然:“還跟我裝?你那些弟兄們備了厚禮,正滿院子到處找你,嚷嚷著要再跟你喝一輪,不醉不歸呢。主人家躲懶像話嗎?”
    賀聞朝一聽,嘴上說著“真是麻煩”,“這幫家夥就是不想讓我消停”,身體卻已經很誠實地站了起來,順手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衣袍。臨走前,他像是才想起什麼,扭頭對依舊僵坐著的裴疏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爽朗依舊,卻似乎多了點別的什麼:“裴疏月,對不住啊,壓了你這麼久,肩膀酸了吧?”
    裴疏月抬起眼,看著他在燈籠光下明亮的臉龐,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攥了一下。
    他沒說什麼,隻是極輕地搖了搖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
    賀聞朝像是得到了回應,笑容更大了些,隨即跟著父親一步三晃,重新投入那片喧鬧的海洋之中,很快就被熱情的同僚和朋友們再次團團圍住,笑聲朗朗,意氣風發,仿佛剛才那個卸下所有心防,賴在他肩上耍賴尋求片刻安寧的人,隻是月光下的一場幻覺。
    裴疏月卻依舊獨自坐在回廊下那片相對昏暗的光影裏,肩頭似乎還殘留著那份突如其來的重量和灼人的溫度,頸側被呼吸拂過的皮膚也依舊微微發燙,提醒著方才發生的一切並非虛幻。
    他微微動了一下有些發麻僵硬的肩膀,垂下眼眸,盯著手中那杯從一開始就沒喝多少的酒液,清澈的液麵倒映著廊簷下搖晃的燈籠和他自己模糊而寂寥的影子。
    良久,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苦澀的自嘲弧度。
    那份偷來的溫暖,終究是短暫的。
    而他,也早已習慣了這份清醒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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