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長公主府，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結界籠罩，與外界的喧囂和暗流徹底隔絕。鬼哭峽的腥風血雨、朝堂上因七皇子被圈禁和烏龍國使團“意外”全軍覆沒而引發的暗潮，都被牢牢擋在了朱紅大門之外。
    寢殿內，熏著寧神的冷香，地龍燒得溫暖如春。
    雲櫻兒已經昏睡了整整三日。
    禦醫換了好幾撥，湯藥灌下去無數，脈象雖漸漸平穩，卻始終不見醒轉。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心力，陷入了一場不願醒來的漫長沉睡。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睫毛安靜地垂著，隻有在偶爾夢魘時，眉頭會痛苦地蹙起，發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囈語，像是被困在了某個無盡的噩夢之中。
    宋十一撤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宮人，隻留下兩個絕對心腹的侍女在一旁候著。她自已則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
    朝務被搬到了外間處理，奏折和軍報堆積如山，她卻時常看著看著，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飄向內室那張雕花大床，聽著裏麵細微的呼吸聲，才能勉強定下心神繼續批閱。
    她變得極其沉默，周身的氣息卻不再是以往那種純粹的冰冷，而是摻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鬱和……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一點聲響，就會驚擾了床上那縷脆弱的遊魂。
    有時批閱文書至深夜，她會放下筆，走到床邊，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雲櫻兒沉睡的容顏。指尖懸在半空，遲疑許久，最終才會極其輕柔地落下，拂開她額際汗濕的碎發，或是碰一碰她依舊冰涼的臉頰。
    動作生澀，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第四日清晨，天光微亮。
    宋十一慣例先探了探雲櫻兒的額頭，觸手不再是令人心慌的冰冷，而是有了些許溫熱的跡象。她心下稍安，正欲起身去外間，指尖卻忽然被一抹極輕微的力道勾住了。
    她猛地頓住，低頭看去。
    床上的人睫毛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如同蝶翼掙紮般，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裏還帶著初醒的迷茫和虛弱，霧蒙蒙的，映著晨曦微光，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她似乎花了些時間才聚焦，看清了床前的人。
    “……殿下？”聲音幹澀沙啞，氣若遊絲。
    宋十一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酸澀的熱流毫無預兆地衝上眼眶，又被她強行壓下。她維持著表麵的平靜，隻是反手握住了那幾根無力的手指，嗯了一聲。
    “我……怎麼了？”雲櫻兒蹙起眉，努力回想，記憶卻像是斷片的殘卷，隻剩下一些模糊而混亂的陰影，“好像……做了好長……好可怕的夢……”
    她眼中浮現出真實的恐懼和後怕，下意識地攥緊了宋十一的手指，尋求著安全感。
    宋十一看著她這副全然不記得鬼哭峽慘狀、隻剩下本能恐懼的模樣，心中百感交集。是藥物的後遺症？還是她潛意識裏選擇了遺忘那過於血腥恐怖的記憶？
    無論如何，忘了也好。
    “沒事了。”宋十一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隻是受了驚嚇，病了幾天。現在都好了。”
    她伸手，端過一旁一直溫著的參湯，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雲櫻兒唇邊。
    雲櫻兒順從地張口喝下，溫熱的液體滑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她小口小口地喝著，眼睛卻一直看著宋十一，眼神漸漸恢複了往日的清澈，甚至帶上了一點依賴和委屈。
    “殿下……”她小聲嘟囔，“我夢見……你不要我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黑漆漆的地方……”
    宋十一喂藥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胡說八道。”她語氣硬邦邦地否認，耳根卻微微發熱。
    喂完參湯，她又拿起溫熱的濕帕子，動作有些僵硬地、小心翼翼地替雲櫻兒擦拭嘴角和臉頰。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一件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
    雲櫻兒乖乖躺著，任由她動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忽然輕聲問：“殿下，你一直在這裏陪著我嗎？”
    宋十一避開她的視線，含糊地嗯了一聲。
    雲櫻兒的嘴角慢慢彎起一個蒼白卻真實的笑容，像一朵曆經風雨後悄然綻放的小花。她滿足地閉上眼睛，用臉頰蹭了蹭宋十一的手心，低聲呢喃：“真好……”
    接下來的幾日，雲櫻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著。
    宋十一依舊親自照料她的飲食起居，雖然動作依舊算不上熟練溫柔，卻耐心了許多。她會靠在床頭，拿著話本子，用那沒什麼起伏的語調念給雲櫻兒聽；會在雲櫻兒喝藥嫌苦時，變戲法似的摸出一顆蜜餞；會在夜裏雲櫻兒因噩夢驚醒時，第一時間握住她的手，生硬地安撫“隻是夢”。
    雲櫻兒則像是徹底褪去了那層駭人的瘋狂和陰鷙，又變回了那個時而嬌氣、時而狡黠、黏人又話癆的小瘋子。隻是經曆過生死邊緣，她眼底深處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東西，看向宋十一的目光，依賴中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深沉。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透過窗欞灑下一地暖金。
    雲櫻兒靠在軟枕上，看著宋十一坐在窗邊批閱奏折。陽光勾勒著她冷峻的側臉輪廓，仿佛也柔和了幾分。
    “殿下，”雲櫻兒忽然開口，“我以後……還能睡在這裏嗎？”
    宋十一筆尖一頓，沒有抬頭，隻淡淡應了一聲：“嗯。”
    “那……我能抱著殿下睡嗎？”雲櫻兒得寸進尺，眼睛亮晶晶的。
    宋十一抬眸，冷冷瞥了她一眼。
    雲櫻兒立刻縮了縮脖子，做出害怕的樣子，嘴角卻憋著笑：“哦……不行就算了……”
    宋十一收回目光，繼續批閱奏折，耳根卻悄悄漫上一抹不易察覺的緋色。過了許久，就在雲櫻兒以為她不會回答時，才聽到一聲極輕的、幾乎被風吹散的：
    “……隨你。”
    雲櫻兒愣了一下，隨即笑靨如花，整個人都像是被點亮了，甜膩膩地喚了一聲：“殿下最好啦！”
    宋十一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強壓下唇角那一絲想要上揚的衝動，故意板起臉：“安靜點。”
    “哦。”雲櫻兒立刻用手捂住嘴，眼睛卻笑得彎彎的，像偷吃了蜜糖的小老鼠。
    陽光靜謐，歲月安然。
    仿佛那些血腥、陰謀、瘋狂和別離，都隻是遙遠的一場噩夢。
    夢醒了，她還在她身邊。
    而她，似乎也終於找到了，該如何將她妥帖安放的方式。
    雖然依舊笨拙，依舊口是心非。
    但有些東西，早已在生死考驗和日夜相伴中，悄然改變，生根發芽。
    如同冰雪覆蓋下的種子，終會等到破土而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