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這兩個字像一根無形的針，瞬間刺破了顧焰偽裝出來的所有堅硬。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情緒。包廂裏的氣氛，因為這兩個字，變得更加詭異。
    陳淼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他看看沈星回，又看看顧焰，隻覺得這兩人之間的氣場，強到能迸出火星子。這哪裏是提案，這分明是高手過招。
    沈星回沒有理會周圍的低氣壓，他隻是專注地看著顧焰，聲音清潤，不疾不徐，像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棲雲觀”是申城現存最古老的道教建築群之一，核心在於”藏”與”生”。我的方案，主題就是”歸來”。不僅是讓古建築的生命力”歸來”，也是讓現代人浮躁的心，找到一個可以”歸來”的棲息地。”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顧焰骨節分明的手指上。那雙手，曾經會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現在卻能翻雲覆雨，攪動整個建築界。
    “方案的核心，是”保留”與”新生”的對話。”沈星回繼續道，“我們會最大限度地保留”棲雲觀”原有的木結構、磚雕、彩繪，用最傳統的工藝進行修複。而在”新生”部分，我建議引入一個全新的概念——”光之庭院”。”
    他說著，從文件裏抽出一張手繪的效果圖。
    那是用最簡單的線條勾勒出的畫麵。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灑在一片枯山水庭院上，光影交錯，新舊建築的結構在這裏完美地融合，一邊是曆史的厚重，一邊是現代的輕盈。靜謐，神聖，充滿了禪意。
    “用現代的材質和結構，去詮釋東方的哲學。讓光，成為建築的靈魂。讓每一個走進這裏的人，都能感受到時間的流淌和生命的力量。”
    沈星回的聲音很平靜，卻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專業和自信。這是他作為頂級文物修複師的底氣。
    顧焰終於抬起了眼。
    他看著那張效果圖，眼神複雜。
    他不得不承認，沈星回的方案，精準地打在了他的心上。甚至比他自己團隊做的方案，更深刻，更有靈魂。
    這個男人，時隔八年，依然能輕而易舉地看穿他的想法。
    這讓他感到一種失控的煩躁。
    “畫得不錯。”顧焰將效果圖扔在桌上，語氣裏聽不出喜怒，“可惜，太理想化了。”光之庭院”？你知道玻璃穹頂對恒溫恒濕的要求有多高嗎？這對古建築的木結構會造成多大的負擔？沈老師，做方案不是畫畫，光有情懷可不夠。”
    他的話，句句帶刺，充滿了挑釁。
    陳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是要當場開撕的節奏？
    沈星回卻像是沒聽出他的刁難，隻是淡淡地笑了笑：“顧總考慮得很周全。關於這一點，我也做了預案。”
    他又從文件裏抽出一份厚厚的材料，裏麵全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和結構分析圖。
    “我們計劃采用雙層中空調光玻璃，內置智能遮陽係統，可以根據日照強度自動調節透光率。同時，在庭院地下鋪設獨立的溫控和除濕管道，與古建築主體完全分離，確保文物環境的絕對穩定。所有的技術參數和供應商名錄，我都列在了這裏。”
    他條理清晰，邏輯縝密，將顧焰拋出的每一個問題，都用無可辯駁的專業知識一一化解。
    顧焰的臉色，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他發現，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精心準備的所有刁難和羞辱，在這個男人麵前，都變得像個笑話。
    “嗬。”顧焰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冷笑，他靠回沙發裏，換了個話題，“方案先放著。我明天要去”棲雲觀”現場勘查，沈老師，你親自陪同。”
    這不像是邀請，更像是命令。
    陳淼剛想說“我們團隊的工程師去就可以”，沈星回卻已經點了頭。
    “好。”
    一個字，幹脆利落。
    他知道，這是顧焰的戰書。他躲不掉，也不想躲。八年前的債，總該有個了結。
    第二天，申城難得下了一場小雨。
    棲雲觀坐落在西郊的山上，雨霧繚繞，更顯得古樸清幽。
    沈星回撐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獨自等在山門口的石階下。他今天穿了一件淺灰色的風衣，裏麵是同色係的高領毛衣，整個人融在江南的煙雨裏，像一幅水墨畫。
    一輛騷包的紅色法拉利跑車，伴隨著刺耳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最後穩穩地停在他麵前。
    車窗降下，露出顧焰那張帥得人神共憤的臉。他戴著一副墨鏡，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沈老師，挺準時啊。”
    沈星回沒理會他的陰陽怪氣，隻是平靜地問：“需要我開車嗎？”
    他知道顧焰這輛底盤極低的跑車，根本上不了後麵的山路。
    顧焰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怎麼，怕我把你賣了？”
    “我的意思是，”沈星回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路虎，“那輛車，更適合上山。”
    顧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那是一輛舊款的路虎衛士，車身有些劃痕，看得出有些年頭了。但那輛車的車牌號，他化成灰都認得。
    那是沈星回當年開的唯一一輛車。
    顧焰曾經無數次坐在副駕上，看著沈星回握著方向盤的、骨節分明的手，在心裏描摹過千百遍。
    這輛車，他竟然還留著。
    一股無名火“噌”地一下竄上顧焰的心頭。他留著這輛車是什麼意思？懷念過去？還是……在等著誰？
    “不必了。”顧焰冷冷地扔下三個字，熄火，下車，“砰”地一聲甩上車門。
    他走到沈星回身邊，從他手裏奪過那把黑傘，撐在自己頭頂，然後邁開長腿就往山上走，完全沒有要等他的意思。
    雨絲飄進沈星回的領口，帶來一陣涼意。他看著顧焰高大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
    這脾氣，比八年前還壞。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青石板路上。雨水洗刷著古老的道觀，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一路無話。
    走到主殿“三清殿”前，顧焰停下了腳步。他看著殿前那兩棵巨大的銀杏樹，不知道在想什麼。
    沈星回走到他身側，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這兩棵樹，有六百多年了。”他輕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還是個學生。那時候，我老師說，萬物有靈。樹也好，建築也好，它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記錄著時間。”
    顧焰側過頭看他，雨水打濕了他的額發，幾縷黑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攻擊性，多了幾分脆弱。
    “沈星回，”他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年在這裏，對我說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