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汙泥淬鋒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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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閣門被新帝派來許公公無聲的推開,帶進一絲絲暖風,可那暖風再慕容昭看來倒像是一股更寒冷的風氣。
    一個身穿著深藍色,太監服色的老內侍垂首走進,他的手中捧著一卷明黃的聖旨,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帶刀侍衛。
    靜安王,接旨。”老內侍的聲音平淡無波,還帶著宮中特有的陰柔腔調。
    慕容昭連眼皮都未抬一下,依舊維持著那副慵懶倚靠的姿態,仿佛進來的不過是陣無關緊要的風。
    隻有微微收緊的指關節,泄露了自己那一絲被強行壓抑的屈辱,老內侍似乎早已習慣他的冷漠,自顧自展開聖旨,尖細的嗓音在空曠的殿內格外清晰刺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前朝鎮北將軍沈巍,包藏禍心,通敵叛國,罪證確鑿,已伏國法,闔族盡誅
    朕念其子沈硯之,年尚幼,未及同謀,特免死罪,沒入賤籍,充為官奴。今賜予靜安王慕容昭為奴,侍奉左右,戴罪立功,以觀後效。欽此!”
    沈巍”二字像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慕容昭的耳膜,那個名字,他回憶起了那段被刻意模糊的血色往事。
    驟然撕開塵封的記憶一角。鎮北將軍…通敵叛國…闔族盡誅…他腦中閃過幾個零碎片段:朝堂上激烈的爭吵。
    邊關急報的猩紅印泥,還有………,在新帝登基前夜,那雙看似恭順實則野心勃勃的眼睛。
    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在他冰封的眼底掠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沈巍之子…還活著?還被賜給他…為奴?
    老內侍在宣讀完,將聖旨合攏,雙手捧著,卻並未遞上前,隻是保持著恭敬卻疏離的姿態,等待慕容昭的反應。
    兩個侍衛如同石雕,手按在刀柄上,目光鷹隼般鎖住軟榻上的人,靜安閣仿佛是一片死寂,隻有炭火偶爾發出“噼啪”的輕響,更添壓抑。
    半晌,慕容昭終於動了動。他緩緩抬起眼簾,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正眼看向閣中幾人。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聖旨,掃過老內侍低垂的頭顱,最後落在侍衛緊握的刀柄上。沒有憤怒,沒有激動,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洞穿一切的漠然。
    “新皇…還真是仁慈,”他的聲音響起,清冽如冰泉擊石,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倦怠,他將仁慈的尾音微微拖長,聽不出是他是真心所言還是諷刺。
    他並未起身,隻是朝老內侍的方向,極其隨意地抬了抬下巴,仿佛在他眼裏對方捧著的不是聖旨,而是對他而言,一件無足輕重的物品。
    老內侍躬身上前幾步,將聖旨放在榻邊的小幾上,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謹慎,仿佛那東西沾了穢物。
    王爺,人已帶到,就在閣樓外候著。陛下口諭,望王爺…嚴加管束。”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四個字,目光在慕容昭臉上飛快地溜了一圈,隨即又垂下。
    “知道了。你退下去吧,”慕容昭的聲音雖然依舊平淡,但是卻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嚴,他重新闔上眼,仿佛他已經疲憊已極,便不再理會。
    老內侍行了個禮,帶著侍衛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正如他悄無聲息的來,沉重的殿門再次合攏,隔絕了外界的暖風,卻將更寒冷的冷風,更深沉的寒意鎖在了閣樓內。
    閣樓內恢複了死寂。慕容昭依舊閉著眼,指尖卻在狐裘下,無聲地撚動著。沈巍之子…沈硯之。
    一個本該在九族之誅中化為枯骨的遺孤,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和賤籍烙印的亡命之徒。新帝將這樣一個人送到他身邊,用意昭然若揭——羞辱他,折磨他。
    用罪臣之子的在他身邊存在而日日夜夜提醒他如今不在是那個高高在上九五至尊,
    提醒他失去的一切、犯下的“罪孽”,更或許…他是想借這把沈硯之淬滿仇恨的刀,在他鬆懈之時,給他致命一擊。
    “嗬…”一聲極輕的冷笑逸出薄唇,帶著無盡的嘲弄。新帝想看困獸之鬥,想看仇讎相殘的好戲?那便…看看罷。
    殿門又一次被推開,這次的動作輕緩許多,一個身影逆著門外微弱的天光,走了進來。他身形挺拔,穿著粗劣的灰褐色奴仆短衫,洗得發白,袖口和褲腳都磨損得厲害。頭發隻用一根布帶草草束在腦後,露出線條清晰卻略顯蒼白的側臉和頸項。他低垂著頭,姿態恭順,每一步都踏得極穩,悄無聲息,像一隻習慣於在陰影裏行走的貓。
    他走到殿中央,距離軟榻約五步之遙,停下。然後,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屬於最底層奴仆的姿勢,雙膝跪地,額頭深深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
    “罪奴沈硯之,拜見…靜安王爺。”他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穩,帶著一種刻意訓練過的溫順,聽不出任何情緒,像一潭死水。
    慕容昭沒有立刻回應。他依舊閉著眼,仿佛睡著了一般。殿內隻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以及炭盆裏那點微弱的掙紮。
    無形的壓力在跪伏的身影上累積,金磚的寒氣透過薄薄的衣物,直透膝蓋和額頭,沈硯之維持著叩拜的姿勢。
    一動不動,隻有袖口下,緊貼著冰冷地麵的雙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才能勉強壓住胸腔裏那頭咆哮欲出的、名為仇恨的凶獸。
    他想到父親…母親…妹妹…闔府上下三百餘口…那場燒紅了半邊天的大火…刑場上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還有眼前這個高高在上、一身清冷矜貴、曾主宰他家族生死的…廢帝!
    腦子浮現的每一個畫麵都在灼燒他的神經,他幾乎要將自己全身力氣用盡了,才能勉強控製住自己不要撲上去,用牙齒撕開那截優雅的脖頸,飲其血啖其肉!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沈硯之感覺膝蓋的麻木快要蔓延到全身時,軟榻上終於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慵懶鼻音的吩咐,如同羽毛拂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意:
    “起來吧。把炭盆挪近些。”
    沈硯之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隨即依言起身,動作竟然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也看不出任何因久跪而產生的滯澀。
    他始終低垂著眼簾,視線隻及慕容昭曳地的袍角和那雙纖塵不染的雲紋錦靴,他沉默地走到角落的炭盆邊。
    劣炭燃燒的味道似乎並不好聞,帶著一股嗆人的煙熏氣,將他嗆得酷酷咳嗽,他伸出手——那是一雙骨節分明、指腹和掌心卻布滿厚繭與新舊傷痕的手。
    那雙手與他年輕的麵容極不相稱。他穩穩端起沉重的銅盆,感受著盆底傳來的微弱暖意,一步一步,走向軟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距離那個毀了他一切的人,越來越近。他能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極其清冷的梅香,混合著殿內陳舊的木質氣息。這香氣如同無形的繩索,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將炭盆輕輕放在軟榻前一步之遙的地方,位置恰到好處,既能驅散慕容昭些許寒意,又不會讓炭灰沾染到那華貴的衣袍。做完這一切,他再次後退一步,垂手侍立,恢複成那個溫順沉默的影子。
    慕容昭這才緩緩睜開眼。他沒有看炭盆,也沒有看殿內任何陳設,那雙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第一次,毫無遮攔地落在了沈硯之身上。
    他的目光像兩道實質的冰棱,帶著審視、探究,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上位者俯瞰螻蟻的漠然。
    從對方的頭發,到低垂的眉眼,再到那身粗陋的奴仆衣衫,最後落在他那雙布滿風霜痕跡的手上。
    那目光如有千鈞之重,沉甸甸地壓在沈硯之的肩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裏的冰冷和穿透力。
    仿佛要剝開他的皮囊,直視內裏沸騰的岩漿。他放在身側的手指,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再次狠狠掐入掌心,用更深的痛楚來維持表麵的平靜。
    頭垂得更低,視線牢牢鎖住自己破舊的鞋尖,“沈…硯之。”慕容昭緩緩開口,念出這個名字,字正腔圓,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在唇齒間細細研磨,“你父親,沈巍…朕…我記得他。”
    他沒有用“本王”,而是下意識用了那個早已被剝奪的稱謂“朕”,雖然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
    在沈硯之死寂的心湖裏轟然炸響!父親的名字如今從在他眼裏視為仇人的口中脫口而出,還夾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瞬間點燃了他竭力壓製的恨火,灼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扭曲!
    他猛地咬住口腔內壁,一股濃烈的鐵鏽味彌漫開來。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石,又強迫自己緩緩放鬆。不能…絕對不能在此刻失控!小不忍則亂大謀!
    “回王爺,”沈硯之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比剛才更低沉溫順了幾分,隻是仔細聽,能辨出那細微的、因極度壓抑而產生的沙啞,“罪奴…不敢提及先父。”
    慕容昭的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像錯覺,那絕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
    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仿佛剛才隻是隨口一提,閣內再次陷入沉默。炭盆裏,一塊劣炭終於支撐不住,“啪”地一聲裂開,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瞬間又熄滅在冰冷的空氣中。
    “冷,”慕容昭忽然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了一個字,後視線才從沈硯之身上移開,投向那張鋪著厚厚錦被的雕花大床。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倦怠,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可是慕容昭不是真的冷,他隻是因為太過怕,慕容昭見識到新帝的手段,他隻能想辦法強裝鎮定。
    沈硯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他聽懂了這簡短命令背後的含義——那道聖旨裏“侍奉左右”的折辱,開始了。
    他沉默地走到床邊,床鋪很大,錦被華美,卻和這閣裏的其他物件一樣,透著一股被遺忘的陳腐氣息。
    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錦緞,那寒意似乎順著指尖一直鑽進了心裏。
    他機械地為其開始整理被褥,動作標準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鋪平褶皺,抖開棉被,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
    然而,在他剛剛彎下腰,準備將錦被內側翻出撫平時,低垂的視野裏,清晰地映入了慕容昭那雙審視著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仿佛在說:看,這就是你沈家血脈如今的歸宿,匍匐在仇敵腳下,為他暖床疊被。
    一股巨大的、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悲憤和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淹沒!鋪被的手指猛地**了一下,深深陷入了柔軟的錦被之中。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響。他死死咬住牙關,口腔內壁的傷口再次被撕裂,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口腔。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洶湧的恨意吞噬理智的瞬間——
    “你的手。”
    一個清冷如冰珠墜地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近在咫尺!
    沈硯之悚然一驚,猛地抬頭,不知何時,慕容昭竟已無聲無息地站到了床邊,離他不過半步之遙!
    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正牢牢鎖住他想將他自己掐死的手,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那瞬間失控的力道和其中蘊含的滔天恨意,都剜出來看得清清楚楚!
    沈硯之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眼中冰冷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竄遍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暴露了?就這樣…功虧一簣?
    時間仿佛被凍結。閣樓內的雨葶坊陷入死寂,唯有兩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一者冰冷平緩,一者急促沉重,在冰冷的空氣中無聲交鋒。
    慕容昭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緊緊纏繞著沈硯之那隻想將自己掐死的手,以及他驟然抬起的、寫滿驚愕與來不及完全掩飾的殺意的臉。廢帝的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幽深的宮苑,無聲的戰場。
    第一縷硝煙,已然點燃。
    棋局,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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