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管裏的液體緩緩下墜，一滴滴落在瓶底。節奏很慢，每一下都在提醒他還活著。
    耳邊有幾道低聲的對話，聲音忽近忽遠，聽不真切。頭頂的燈光很亮，直直照下來，刺得眼睛發酸，他不想睜開。
    四肢沉得動不了，冷意順著皮膚往裏鑽，每次呼吸要費很大勁，空氣裏全是淡淡的藥味和消毒水味。
    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沉。能聽到外麵的動靜，但沒力氣回應，很快又被濃重的困倦拖回混沌裏。
    明知自己能醒來，可一點也不想。因為睜開眼，就意味著要麵對現實。那個寒透心底，走投無路的世界。
    世人都說，小孩子理應擁有被溫暖與美好浸潤的童年。或許在四五歲那年，曾有過一小段完整的畫麵，至今還藏在記憶的最深處。
    院子裏陽光正盛，暖意不濃不淡。母親坐在小木凳上，低著頭，手指細致地摘去草莓的綠蒂，白色圍裙上沾著幾滴濕痕。
    父親蹲在她旁邊，捏著根吹泡泡的塑料管，俯身吹出一串泡泡。泡沫在空氣裏一個個綻開，落在瑾泉的頭發上，癢得他咯咯笑。
    “你別總搶他的小玩具，多大個人了。”母親抬眼瞥過去，“吹得全是你口水味兒。”
    “我不吹，他該噘嘴鬧脾氣了。”父親故意拖長調子，裝作委屈，伸手揉了揉瑾泉軟軟的發旋，忽然一把將他撈進懷裏，抱著在空中轉了兩圈。
    “哇——”瑾泉笑得停不下來，小小的胳膊趕緊圈住父親的脖子，生怕掉下去。
    母親放下草莓，伸手去搶那根泡泡管：“拿來，我要陪他玩兒。”
    “不給。”父親把泡泡管往背後一藏，扭來扭去地躲，“就不給～”
    兩人一個笑著追，一個笑著躲，泡泡在他們之間飄來飄去。
    瑾泉怔了幾秒，忽然慌了神。他讀不懂大人的玩笑，隻當他們真的在吵架。
    他小跑到果盤邊，用笨拙的小手挑出兩顆最大最紅的草莓，踮著腳湊過去，分別放進母親與父親的掌心：“爸爸媽媽，你們別吵架。”
    母親愣了愣，笑著蹲下身，捏了捏他的臉頰：“媽媽沒生氣呀。”
    父親也俯身，在他額頭落下一個輕吻：“爸爸也沒有，跟你媽媽鬧著玩兒呢～”
    母親一把將他攬進懷裏，下一秒，父親的手臂從另一側環過來，將他們母子倆一同擁入懷中。三個人緊緊挨著，串串泡泡從肩頭飄過，在陽光下折射出粉與金的光暈。
    那是記憶裏最溫潤的片段：草莓的清香，泡泡的彩光，還有那雙很暖很暖的手。
    直到某個雨夜，所有的溫暖都被碾碎在潮濕的瀝青路麵上。雨勢又急又猛，院子裏積起了水窪，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鐵鏽味。
    母親用力攥著瑾泉的手，眼睛睜得很大，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望著前方。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父親倒在一片血泊裏，白襯衫被染成了觸目驚心的顏色。
    “快來人啊！出事了！”
    有人衝過去呼喊，聲音在雨裏發顫，有人從身後用力掰開母親的手臂，把瑾泉抱開時，他還能感覺到母親掌心冰涼到僵硬。
    雨聲砸地的噼啪聲、母親壓抑不住的哭聲、路人慌亂的呼喊、醫護人員匆忙的腳步聲、全都攪成一團，在耳朵裏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真切。
    他啞著嗓子喊了聲“爸爸”，可被嘈雜的聲響蓋過了，沒人聽見，也再不會有人回應。
    後來的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再睜開眼時，那個總愛逗他笑的身影不在了，隻留下一片刺眼的空白。
    母親的笑容也被那晚的雨衝淡了一般，偶爾牽動嘴角，卻總在目光掃過空蕩蕩的餐桌時突然凝固。再後來瑾泉甚至很少能見到她。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空曠的大房子，擋著陽光的高牆，還有那根被丟在角落、再也不會有人為他吹起泡泡的塑料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