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方之地皆平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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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雨織成一張巨大無邊的灰網,將湘西邊城溫柔地囚禁其中。青石板路濕漉漉地,倒映著兩岸沉默的吊腳樓,屋簷下懸垂的水珠,不急不緩地滴落,敲打在石板上,發出空洞而執拗的回響,如同時間本身在此處緩慢踱步。空氣裏彌漫著沱江特有的水腥氣,混合著泥土深處翻湧出來的、帶著腐敗甜香的草木氣息,濃得幾乎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初來者的胸口。
    我——陳春江,拖著那個已經磨破了角的沉重行李箱,輪子在濕滑的石板路上趔趄著,發出刺耳的**。一身廉價西服被雨水徹底浸透,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勾勒出狼狽不堪的輪廓。頭發濕成一綹綹,狼狽地貼在額前。身後那個被裁員、被催債、被生活狠狠踐踏過的城市,像一幅褪色發黴的舊畫,被我倉惶地卷起來,胡亂塞進行李箱的夾層。逃到這裏,一個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名字的邊陲小鎮,與其說是尋找,不如說是被什麼東西徹底放逐了。疲憊像冰冷的藤蔓,從腳底一路纏繞上來,勒得骨頭隱隱作痛。肺裏吸進去的,是這濃得發黏的濕冷空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阻力。
    就在視野被雨水模糊得幾乎隻剩一片混沌水光時,一個清淩淩的聲音穿透了雨幕,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周遭粘稠的寂靜。
    “喂!那邊的!城裏人!”
    我茫然地循聲望去。
    沱江渾濁的水流在雨點的密集敲打下,不安地翻滾著。岸邊簡陋的木渡口旁,泊著一艘同樣簡陋的舊木船,被粗麻繩鬆鬆地係在歪斜的木樁上。船頭立著一個身影,是個年輕的女子,穿著當地常見的靛藍土布衣裳,袖口和褲腳都挽起一些,露出一截曬成健康蜜色的、結實的小腿。她沒打傘,任憑雨水打濕她濃密的黑發,水珠順著她光潔的額角和線條分明的下頜滾落。那雙眼睛,隔著氤氳的水汽望過來,清澈得驚人,像這山澗裏最純淨的泉水,帶著一種未經世故的直率打量著我這個突兀的外來者。
    “雨這麼大,你要去哪?上船來躲躲雨吧?”她朝我招手,動作帶著山裏人特有的爽利勁兒,聲音像被雨水洗過一樣幹淨。
    我像抓住了一根浮木,幾乎是踉蹌著撲向那艘小小的渡船。船身隨著我的重量猛地搖晃了一下,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我一把。她的手很穩,帶著常年勞作留下的薄繭,觸碰到我濕透冰涼的手臂時,傳遞過來一股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暖意。船篷低矮狹窄,勉強能遮蔽風雨。我縮在角落裏,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衣角不斷滴落,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著。船篷裏彌漫著桐油味、江水腥氣和一種淡淡的、說不清的草木清香。
    她利索地解開纜繩,長篙在岸邊青石上輕輕一點,小船便聽話地滑離了渡口,輕盈地破開渾濁的水麵。她站在船尾,身形在雨霧中顯得格外挺拔,篙子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靈巧地左點右撐,駕馭著這小小的木船在湍急的江水中穩穩前行。雨水打在她臉上、身上,她卻渾然不覺,專注地看著前方水流的變化。
    “我叫十安。”她沒有回頭,聲音混合著雨聲和篙子擊水的聲音傳來,“你呢?”
    “……陳春江。”我的聲音沙啞幹澀,喉嚨裏像是堵了團浸透水的棉花。
    “春江?”她終於回過頭,濕漉漉的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笑容,眼睛彎彎的,雨水都仿佛被這笑容映亮了,“好名字呀!水流千裏,總有歸處。你是來看我們邊城的?”
    歸處?我的心髒被這個詞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一陣鈍痛擴散開來。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算是回答。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她撐船的手臂,那緊繃的線條蘊含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與我此刻的頹喪格格不入。船篷角落,我那個廉價背包的側袋裏,一瓶白色塑料藥瓶隱約露出一角,那是我的秘密,一個在城市裏就緊緊跟隨我的幽靈。看著十安那毫無陰翳的笑容,我下意識地把背包往裏推了推,讓那藥瓶徹底隱沒在陰影裏。
    雨,不知疲倦地下著,敲打著船篷,也敲打著我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小船載著我們,在煙雨迷蒙的沱江上,緩緩前行,駛向一個未知的、濕漉漉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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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邊城黏稠的空氣裏,像沱江的水一樣,緩慢而沉重地流淌著。起初,我隻是在十安家的吊腳樓借住,那間小小的偏屋,推開木格窗就能望見一江碧水和對岸層疊的黛色山巒。十安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老人,臉上刻著風霜的痕跡,常年叼著一支旱煙杆,煙霧繚繞中,眼神渾濁卻銳利,像能看透人心。他對我的到來不置可否,隻是每日清晨扛著鋤頭下地,傍晚帶著一身泥星子回來,飯桌上也極少言語。十安的母親早逝,家裏的活計,裏裏外外都壓在她那看似單薄卻異常堅韌的肩上。
    十安成了我在這陌生之地唯一的向導和光亮。
    天蒙蒙亮,山間還浮動著未散的乳白色霧氣,空氣清冽得如同剛切開的冰。十安背著一個細篾編織的小背簍,腰間別著一把磨得鋥亮的小彎刀,像一隻敏捷的山鹿,腳步輕盈地走在前麵。我跟在後麵,笨拙地踩著濕滑的苔蘚和盤結的樹根,呼吸急促。
    “快看!”她突然蹲下身,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發現寶藏的興奮。我湊過去,隻見一叢茂密的蕨類植物下,幾朵灰白色、傘蓋厚實的菌子悄然冒出頭。“這是青頭菌,鮮得很!”她用小彎刀靈巧地貼著根部一旋,菌子便落入她掌心。她遞給我一朵,菌蓋冰涼濕潤,帶著泥土和森林深處的氣息。她教我辨認有毒的“紅傘傘”,告訴我哪種菌子藏在鬆針下,哪種喜歡長在背陰的腐木旁。陽光艱難地穿透茂密的樹冠,在林間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也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眼神亮得驚人。
    采滿半簍菌子,我們便尋一處溪流邊歇息。溪水清澈見底,撞擊著卵石,叮咚作響。十安洗淨菌子,變戲法似的從背簍裏拿出一個小瓦罐,裏麵是金黃油亮的臘肉丁和雪白的米粒。她撿來枯枝,熟練地生起一小堆火,將瓦罐架在火堆上。臘肉的鹹香、菌子的鮮香和米粒的清香在火焰的舔舐下漸漸交融、升騰,霸道地鑽進我的鼻腔,勾起沉睡已久的食欲。那罐簡單的山野雜菌燜飯,是我前半生從未嚐過的、直抵靈魂的鮮美。
    傍晚收工,十安會帶我去鎮子角落她嬸娘家的酒坊。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濃鬱、微酸帶甜的發酵氣息撲麵而來,熱烘烘地包裹住人。巨大的木甑裏蒸騰著白色的水汽,彌漫在昏暗的光線裏。十安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和嬸娘一起,將蒸熟的、顆粒**的糯米飯攤在巨大的竹簸箕裏晾涼。她抓起一把酒曲,細細地、均勻地拌入溫熱的糯米飯中,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拌好酒曲的糯米飯被小心地裝入一個口小肚大的陶甕,壓實,在中間挖出一個深深的酒窩。
    “蓋上蓋子,等它自己說話。”十安用布擦淨陶甕口沿,輕輕蓋上蓋子,再用厚厚的稻草將陶甕仔細包裹起來,放在避光的角落。她臉上沾著一點白色的糯米粉,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晶晶的,“等它”說”得熱鬧了,就是成了。到時候,請你喝頭道酒!”
    深夜,吊腳樓在月光和江水的低語中沉沉睡去。我常常失眠,躺在偏屋那張硬板床上,聽著樓下十安父親偶爾的咳嗽聲,還有屋外沱江永不止息的流淌。思緒不受控製地飄回那個擁擠、喧囂、充滿失敗氣息的城市,那些冰冷的辦公室格子間,那些催命般的電話鈴聲,還有前女友柳婷最後那張混合著鄙夷和憐憫的臉……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沉悶得幾乎窒息。我摸索著從背包最深處掏出那個白色的塑料藥瓶,倒出兩粒,就著桌上涼透了的茶水,一仰頭咽了下去。藥片的苦澀在舌根彌漫開,和心底翻湧的絕望混雜在一起。
    一次,藥瓶不小心從枕邊滾落,在寂靜的夜裏發出突兀的聲響。我慌忙撿起,一抬頭,卻看見十安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月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她手裏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藥瓶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和疑問。
    “春江哥?”她輕聲喚道,端著碗走進來,放在桌上。是剛煮好的米酒甜湯,甜糯的香氣在小小的房間裏彌漫開來。“山裏濕氣重,喝點暖暖身子。”她頓了頓,目光又瞥了一眼我匆忙塞回口袋的藥瓶,終究沒有追問,隻是聲音放得更柔,“晚上……睡不著麼?”
    我避開了她的目光,含糊地應了一聲,端起碗,溫熱的甜湯滑入喉嚨,暫時驅散了些許寒意,卻暖不了更深處的冰冷。她靜靜地站在床邊,月光透過木格窗,灑在她靛藍色的衣襟上。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沱江的水聲固執地填補著寂靜。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她已離開,卻聽見她低柔的聲音,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心上:
    “城裏人……這裏不好麼?留下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頭。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清澈見底,盛滿了某種我幾乎不敢觸碰的期盼。那期盼太純粹,太沉重,像這湘西的大山一樣壓過來。留下?在這方被群山和江水隔絕的小天地裏,忘掉過去,忘掉債務,忘掉那個名為“抑鬱症”的怪物?那一瞬間,藥片的苦澀似乎被甜湯的暖意衝淡了,一種久違的、近乎麻痹的平靜感籠罩了我。我甚至忘了口袋裏那個嗡嗡作響、催命符般的手機,它固執地震動了幾次,屏幕在黑暗中無聲地亮起又熄滅,最終歸於沉寂。
    十安見我久未回答,眼裏的光微微黯了一下,但很快又漾開一個淺淺的笑,帶著點山野的豁達:“睡吧,明天帶你去後山,新筍該冒尖了。”她轉身,輕輕帶上了門。
    我望著那扇關上的門,月光在粗糙的木地板上投下一條細長的光帶。留下吧。這三個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裏,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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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十安爽朗的笑聲、菌子的鮮美和米酒的醇香裏,仿佛被施了魔法,流淌得格外快。邊城進入溽熱的盛夏,空氣黏稠得如同化不開的糖漿。山間綠意濃得要滴下來,蟬鳴在密林深處不知疲倦地聒噪,編織成一張巨大的聲網。就在這悶熱得令人昏昏欲睡的時節,邊城迎來了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端午。
    節日的氣息早早就在小鎮的每一條石板縫裏蒸騰起來。家家戶戶門楣上插著新采的艾草和菖蒲,散發出辛辣而醒神的獨特氣味。十安忙得像隻停不下來的陀螺。她手腳麻利地包著粽子,翠綠的箬葉在她靈巧的手指間翻飛,填入雪白的糯米、暗紅的豆沙或是油亮的臘肉丁,再用細麻繩捆紮得結實又精巧。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幾縷發絲貼在鬢邊,臉頰因為忙碌而泛著健康的紅暈。
    “快嚐嚐!”她拿起一個剛出鍋、冒著滾滾熱氣的粽子,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裏,眼睛亮晶晶地期待我的評價。箬葉的清香混合著糯米的甜糯和臘肉的鹹香,熱乎乎地熨帖著掌心。咬一口,軟糯香甜,是城市裏那些精致點心永遠無法企及的、帶著煙火氣的踏實滋味。
    “好吃。”我由衷地說,舌尖嚐到的不僅是美味,更是某種被接納的暖意。十安笑得眉眼彎彎,像得了天大的獎賞。
    端午的正日,沱江徹底沸騰了。兩岸人山人海,喧囂的聲浪幾乎要蓋過江水的咆哮。龍舟狹長,船身塗著鮮豔的彩漆,船頭高昂著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龍頭,龍睛圓睜,威風凜凜。精壯的漢子們赤著古銅色的上身,肌肉在陽光下賁張,他們手持木槳,整齊地坐在船舷兩側,隻等一聲令下。十安拉著我擠到最靠近江邊的位置,江水激起的涼意水霧撲麵而來,稍稍驅散了暑熱。她興奮地指指點點:“看那條紅頭的!是我們寨子的!那個劃頭的,是我堂哥!”
    鑼鼓聲驟然炸響!如同點燃了火藥桶,幾條龍舟如離弦之箭般猛地躥出,船槳整齊劃一地奮力擊水,激起一人多高的白色浪花。漢子們震天的號子聲和著岸邊山呼海嘯般的呐喊助威聲,彙成一股撼天動地的洪流,衝擊著耳膜,也衝擊著心髒。我站在人群中,被這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裹挾著,血脈僨張,那些沉甸甸壓在心頭的陰霾,似乎也被這震耳欲聾的聲浪暫時衝散了。十安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激動得又跳又叫:“快!快劃呀!”她的臉頰因為興奮紅撲撲的,汗水順著頸線流下來,整個人在熾熱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那一刻,我幾乎真的相信了,我屬於這裏。屬於這喧囂的江岸,屬於這熾熱的陽光,屬於身邊這個像野山茶一樣蓬勃盛放的女子。
    狂歡持續到日頭西斜。人群帶著滿足的疲憊漸漸散去,空氣中還殘留著艾草、雄黃酒和汗水的混合氣味。我和十安隨著人流往吊腳樓走,她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興奮紅暈,嘰嘰喳喳地回味著比賽的精彩瞬間。
    “春江哥,明年我們……”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吊腳樓前那棵巨大的老樟樹下,站著一個與這方山水格格不入的身影。柳婷,我的前女友。她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名牌連衣裙,妝容精致,頭發一絲不亂。隻是長途跋涉讓她臉上帶著明顯的倦容,精心描繪的眉眼間,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煩躁和厭惡。她腳邊放著一個昂貴的拉杆箱,與周圍簡陋的環境形成刺眼的對比。
    我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柳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先是在我身上——沾著泥點子的廉價T恤、磨得發白的牛仔褲上狠狠刮過,然後,精準地釘在我身旁的十安身上。那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鄙夷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優越感。她紅唇輕啟,聲音又尖又利,像一把生鏽的剪刀,瞬間撕裂了傍晚的寧靜:
    “陳春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躲在這種鳥不拉屎的窮山溝裏,就為了撿這種……”她刻薄地拖長了調子,眼神像刀子一樣剜著十安樸素的靛藍布衣和沾著草葉的布鞋,“……破**?”
    “破**”三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空氣裏。
    十安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那剛剛還因興奮而閃亮的眼睛,刹那間蒙上了一層難以置信的震驚和受傷。她挺直的脊背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抓著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但她沒有退縮,反而迎著柳婷的目光,嘴唇緊抿,透出一股屬於山野的倔強。
    “柳婷!你閉嘴!”一股滾燙的羞憤猛地衝上我的頭頂,燒得我耳根發燙。我幾乎是吼了出來,想上前一步擋在十安前麵。
    柳婷嗤笑一聲,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閉嘴?陳春江,你欠銀行的錢,欠我家的錢,打算什麼時候還?靠在這裏采蘑菇還債嗎?”她踩著高跟鞋,咄咄逼人地向前一步,目光轉向十安,語氣更加尖酸刻薄,“這位村姑,你知道他欠了多少嗎?知道他是個連工作都保不住的廢物嗎?也就你這種沒見過世麵的,才會被他這副落魄樣子騙了!”她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十安的鼻尖,“撿破爛的,我勸你離這種垃圾遠點!別髒了自己的手!”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搖搖欲墜的自尊上。廢物,垃圾……這些詞在城市裏聽慣了,麻木了。可此刻,在十安麵前,在吊腳樓下,在這個我以為可以短暫喘息的地方,被如此**裸地喊出來,像當眾撕開了我血淋淋的傷疤。更痛的是,我竟無力反駁。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間滅頂而來,淹沒了方才看龍舟時的最後一絲虛假的熱血。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身體卻僵硬得像塊石頭,連一句像樣的反駁都組織不起來。
    十安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那雙清澈的眼睛裏,翻湧著劇烈的痛苦、屈辱,還有……一種深切的茫然。她看著我,那眼神像在問:是真的嗎?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柳婷**完,鄙夷地掃了我們一眼,仿佛多待一秒都會沾染上這裏的“窮酸氣”。她拉起箱子,昂著頭,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尖銳而刺耳的“噠噠”聲,一步步走遠,消失在巷口,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暮色四合,吊腳樓的陰影沉重地壓下來。十安依舊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我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解釋?辯解?說我不是廢物,不是垃圾?可那些債務,那些失敗,像大山一樣真實地壓在那裏。柳婷的話,像一把鋒利的犁,將我們之間剛剛萌芽、還帶著露水的脆弱情愫,連同我拚命想在這裏重建的、那點可憐的自尊,徹底犁翻,露出底下冰冷而貧瘠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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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婷的到來,如同一場猝不及防的瘟疫,迅速在邊城這個小小的、幾乎沒有任何秘密的熟人社會裏蔓延開來。那些帶著城市塵埃的、惡毒的詞語——“欠債”、“廢物”、“撿破爛的”——像長了翅膀的毒蟲,嗡嗡地飛遍了青石板路的每一個角落。十安爹那本就沉默的臉,徹底陰沉成了沱江深秋的水麵。他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渾濁的眼睛透過嫋嫋的青煙,刀子似的刮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和一種山民特有的、對於“不清白”的天然排斥。
    飯桌上的氣氛降到了冰點。粗瓷碗碟碰撞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十安低著頭,默默扒著碗裏的飯粒,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所有的情緒。她爹偶爾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兩聲沉悶的咳嗽,像沉重的石塊投入死水潭。
    我成了這個家裏最尷尬的、多餘的存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催債的電話鈴聲,像鬼魅一樣,再次開始不分晝夜地撕扯我的神經。那尖銳的鈴聲在寂靜的吊腳樓裏顯得格外驚心,每一次響起,都讓我渾身一顫,下意識地看向十安爹。老人抽煙的動作會停頓一下,渾濁的眼神變得更加銳利,仿佛能穿透我佯裝鎮定的皮囊,看到裏麵那個狼狽不堪、債台高築的靈魂。
    十安變得異常沉默。她不再拉著我去采菌子,不再興致勃勃地帶我去看酒甕裏的變化。更多的時候,她隻是獨自一人,早早地去渡口,很晚才回來,或者把自己關在灶房裏,久久不出來。那曾經像山澗清泉一樣叮咚作響的笑聲,消失了。她看我的眼神,複雜得像沱江深潭的水,有殘留的關切,有受傷後的疏離,有揮之不去的困惑,還有一種……讓我心碎的、無聲的詢問。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邊城的秋天到了。山上的樹葉開始由濃綠轉黃,間或夾雜著幾抹熱烈的紅,像潑灑開的油彩。空氣裏彌漫著稻穀成熟的幹燥香氣和草木漸漸枯萎的微澀氣息。收獲的季節到了,本該是充滿喜悅的繁忙。
    那天傍晚,晚霞像潑翻了染缸,將半邊天空和沱江的水麵都染成了濃烈的金紅。十安爹剛從田裏回來,褲腳上沾著泥點,放下沉重的籮筐,裏麵是新打下的、顆粒**的稻穀。他沒像往常一樣先去洗手,而是徑直走到堂屋中央,拿起他那根磨得光滑的旱煙杆,慢條斯理地填上煙絲。十安正蹲在門口,借著最後的天光,仔細地挑揀著剛收回來的豆子。
    “十安。”老人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麵,砸得整個屋子都震了一下,“收完這茬稻子,你的親事,也該定下了。”
    十安挑揀豆子的手猛地一頓,指尖捏著的一顆黃豆無聲地滾落在地。
    我的心也驟然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攥緊了心髒。
    老人渾濁的目光透過煙霧,沉沉地落在女兒單薄的脊背上:“鎮長家……托人遞了話。他家那個後生,”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但最終還是直白地說了出來,“人是憨厚了些,家裏條件好。過了門,吃穿不愁,你弟弟念書的錢,也就不用愁了。”
    “憨厚”?我和十安心裏都清楚,鎮長家那個二十好幾、整天隻會咧著嘴傻笑流口水的兒子是什麼樣子。這根本不是親事,這是**裸的買賣!用十安的青春和未來,去換她弟弟的學費!
    十安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夕陽的餘暉映在她眼中,卻激不起一絲光亮,隻有巨大的震驚和絕望。“爹!”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帶著哭腔,“我不嫁!那個人……那個人他……”
    “不嫁?”十安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種被觸怒的暴躁,“由得你嗎?鎮長家!那是我們能攀上的門第?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娘麵上,人家能瞧得上我們這窮家破戶?你弟弟明年就要去縣裏讀高中了!錢呢?錢從哪裏來?指著你撐船,還是指著……”他淩厲的目光像鞭子一樣,猛地掃向我這個角落,“指著這個欠了一**債、連自己都養不活的城裏人?!”
    最後那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恥辱和無力感瞬間將我淹沒。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裏,卻連一絲反駁的勇氣都提不起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血淋淋的事實。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有什麼資格,又有什麼能力,去拯救十安?
    “爹!春江哥他……”十安試圖辯解,眼淚終於控製不住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上,洇濕了挑揀好的豆子。
    “閉嘴!”十安爹猛地將旱煙杆在桌角重重一磕,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火星四濺。“這事就這麼定了!由不得你!”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那是一種被貧窮壓彎了脊梁、又被現實逼到絕境的困獸般的憤怒和決絕。他不再看哭成淚人的女兒,也不再看角落裏的我,扛起那袋稻穀,步履沉重地走向後屋,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滿屋嗆人的煙味。
    十安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從指縫裏斷斷續續地漏出來,像受傷小獸的悲鳴。那哭聲,一下下,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比柳婷的辱罵、比催債的電話鈴聲,更讓我痛徹心扉。
    我站在那裏,像一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囚徒。看著心愛的女孩在眼前被推向深淵,而我,這個“城裏人”,這個“廢物”,除了眼睜睜看著,竟連伸出手拉她一把的力氣都沒有。窗外,沱江的水聲嗚咽著,仿佛在為這無法挽回的悲劇提前唱起挽歌。晚霞徹底褪去,濃重的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吞噬了吊腳樓,也吞噬了我心中最後一點微弱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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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小小的、印著模糊鉛字的硬紙片,此刻卻重逾千鈞,沉甸甸地躺在我的手心,烙鐵般灼燙。那是回程的車票。終點站的名字,是我拚盡全力逃離的那個巨大、冰冷、布滿鋼筋水泥裂縫的城市。
    這張票,是我在鎮上唯一的、狹小昏暗的郵局兼售票點買的。售票的老頭從油膩的眼鏡片後抬起渾濁的眼睛,慢吞吞地問:“走啊?”那語氣平淡無奇,卻像一根細針,紮破了這些日子在邊城小心翼翼維持的虛幻氣泡。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攥著找回的零錢和那張薄薄的車票,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彌漫著舊報紙和劣質煙草氣味的小屋。
    回到吊腳樓,空氣凝滯得如同深潭死水。十安爹蹲在院角,用粗糲的磨刀石霍霍地打磨著鋤頭,火星在昏暗中偶爾迸濺一下,照亮他溝壑縱橫、毫無表情的臉。十安不在。自從那晚的“定親”風波後,她似乎總有做不完的活計,天不亮就去渡口,天擦黑才回來,像一隻不知疲倦卻沉默的陀螺,刻意地避開一切可能的交集。
    我默默回到那間偏屋。小小的房間,每一個角落都還殘留著她的氣息——窗台上曬幹的野菊花散發出淡淡的苦香,那是她夏天采來給我安神的;牆角立著一根光滑的竹杖,是她削了給我爬山用的;桌子上,一個粗陶碗裏還盛著小半碗深褐色的液體,是她不知從哪裏尋來的草藥,煎好了給我祛濕,說是山裏人祖傳的方子。藥汁早已冰冷,苦澀的氣味頑固地彌漫在空氣裏。
    我將那張車票輕輕放在床頭,仿佛放下一個沉重的判決。然後,我坐在床沿,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夜色正濃,沱江在黑暗中奔流不息,水聲比白日裏更加清晰,嗚咽著,絮語著,永無止境。那聲音鑽進耳朵,纏繞在心頭,像無數隻冰冷的手在抓撓。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逝,像沙漏裏細密的沙。城市、債務、柳婷刻薄的臉、十安爹鄙夷的目光、鎮長家傻兒子流著口水的呆笑……無數混亂猙獰的畫麵在腦海裏瘋狂閃回、撕扯。胸口像壓著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巨石,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需要耗費全身的力氣。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紊亂地搏動,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悶痛。絕望,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絕望,如同窗外沱江的夜潮,無聲無息地漫上來,淹沒了腳踝,淹沒了膝蓋,一寸寸,冰冷地向上攀升。
    我猛地拉開抽屜,手因為顫抖而笨拙。那個白色的塑料藥瓶被胡亂地翻了出來。瓶蓋擰開,倒出裏麵的藥片,白色的小圓片散落在粗糙的木質桌麵上,像一地冰冷的雪粒。我抓過桌上那半碗冰冷的草藥汁,看也不看,將藥片一股腦倒進嘴裏,混著那苦澀的液體,囫圇地、狠狠地吞咽下去。冰冷的藥汁滑過喉嚨,帶來一陣**般的惡心。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我需要更徹底的麻痹,需要沉入無夢的深淵,需要這無邊無際的痛苦暫時停止對我的啃噬。
    我躺倒在硬板床上,身體蜷縮起來,像一隻被世界遺棄的蝦米。黑暗中,我睜大眼睛,徒勞地盯著低矮的、被歲月熏黑的房梁。藥力開始緩慢地侵蝕神經,意識像浸了水的宣紙,一點點模糊、暈染開。那些猙獰的畫麵漸漸淡去,隻剩下一種沉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麻木感。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種聲音,穿透了藥力的屏障,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
    是哭聲。
    壓抑的、破碎的、如同受傷小獸在舔舐傷口般的嗚咽聲。斷斷續續,被夜風吹得時隱時現,卻固執地不肯斷絕。
    是十安。
    那哭聲來自窗外,來自江邊。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起來,撞得肋骨生疼。是十安!她在哭!就在離我不過百步的江邊!那些剛剛被藥物壓下去的黑暗情緒,如同被點燃的汽油,轟然炸開!愧疚、心疼、憤怒、對自己極致的憎惡……像無數條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髒,瘋狂噬咬。
    我想立刻衝出去!衝下吊腳樓,衝過那短短的、布滿青苔的石階,衝到江邊,把那個在黑暗中獨自哭泣的女孩緊緊抱在懷裏!告訴她別怕!告訴她我不走了!告訴她我們一起麵對!管他什麼債務!管他什麼鎮長!管他什麼狗屁的現實!
    我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動作劇烈得帶倒了椅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劇烈的眩暈感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頭上,眼前一陣發黑。藥力混合著巨大的情緒波動,讓我的四肢瞬間失去了力氣,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身體晃了晃,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倒,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鑽心的疼痛傳來。
    “呃……”一聲痛苦的悶哼卡在喉嚨裏。我掙紮著想爬起來,手臂卻**的使不上勁。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出去!去江邊!去十安身邊!
    然而,身體背叛了我。藥力像一張巨大的、粘稠的蛛網,徹底縛住了我的掙紮。意識在劇烈的眩暈和藥力的雙重拉扯下,迅速模糊、潰散。視野裏的一切開始旋轉、變形,最終沉入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耳朵裏最後捕捉到的,依舊是那斷斷續續、如同刀子般切割著黑夜的、絕望的哭泣聲。
    那哭聲,成了我墜入深淵前,最後聽到的、來自人間的聲響。
    ---
    城市的天空,永遠蒙著一層灰撲撲的濾鏡,將陽光過濾得蒼白無力。我蜷縮在狹窄出租屋的單人床上,像一隻被抽掉了骨頭的軟體動物。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麵喧囂的車流人聲,也隔絕了所有鮮活的色彩。房間裏彌漫著一股經久不散的黴味、汗味,還有……一種冰冷的、屬於絕望本身的氣息。
    邊城,成了記憶深處一個模糊而疼痛的幻影。十安那雙清澈的眼睛,十安爹鄙夷的目光,柳婷刻薄的話語,沱江永不停歇的水聲……這些畫麵和聲音,日夜不停地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翻騰、撕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裏沉重的鈍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打一口鏽跡斑斑的破鍾。藥物帶來的短暫麻痹過後,是更深、更黏稠的黑暗。它們像濕冷的藤蔓,從床底、從牆角、從天花板的縫隙裏悄無聲息地蔓延出來,纏繞住我的四肢,勒緊我的喉嚨,將我一點點拖向冰冷的泥沼。
    床頭櫃上,那個白色的塑料藥瓶空了。旁邊,散落著幾張皺巴巴的信紙,上麵是幾行被反複塗改、最終又全部劃掉的潦草字跡。隻有一張紙,勉強寫了幾行,字跡歪歪扭扭,如同垂死之人的囈語:
    >十安:
    >藥吃完了。
    >這裏的月光,太冷,太暗。它照不進……城市的裂縫。
    >邊城的……我……對不起。
    >春江
    信沒有寫完。那個“對不起”後麵,是大片刺眼的空白,仿佛昭示著所有無法言說的愧疚和終結。筆尖在“江”字的最後一捺上,無力地拖出一條長長的、顫抖的墨痕,最終停頓。
    身體裏的力氣在迅速流逝,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變得無比艱難。意識像風中的殘燭,明滅不定。視野開始模糊,房間裏的物品扭曲變形,褪去顏色,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灰白之中。巨大的虛無感像冰冷的潮水,溫柔而殘酷地漫上來,淹沒了腳踝,淹沒了膝蓋,淹沒了腰腹,繼續向上,帶著一種令人解脫的、徹底的冰冷,擁抱了我。
    在意識徹底消散的最後一刻,殘存的感知裏,仿佛捕捉到一絲微弱的聲音。那聲音穿過遙遠的距離,穿過冰冷的鋼筋水泥叢林,那麼微弱,又那麼清晰——
    是龍舟競渡時震天的鼓聲和號子嗎?
    不。
    是沱江……是沱江奔流不息的水聲。
    低沉,嗚咽,永無止境。
    ---
    湘西邊城。
    時令已是深秋。山上的樹葉紅黃斑斕,如同打翻了調色盤,色彩濃烈得幾乎灼眼。然而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種蕭瑟的寒意。風從沱江上遊刮來,帶著刺骨的濕冷,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
    渡口顯得格外冷清。幾艘老舊的渡船孤零零地係在木樁上,隨著渾濁的江水起伏搖晃。十安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夾襖,袖口和下擺都磨出了毛邊。她正蹲在岸邊一塊平坦的青石板上,用力搓洗著幾件衣服。冰冷的江水浸得她雙手通紅。她動作有些機械,眼神空洞地望著渾濁的水流,仿佛要將自己的魂魄也揉搓進去。她的臉頰瘦削了許多,顴骨微微凸起,眼下的陰影濃重得如同墨染。曾經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層灰翳,失去了所有光彩,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沉寂。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郵遞員製服、騎著破舊自行車的身影出現在青石板路的盡頭。他氣喘籲籲地停在渡口,從綠色的郵包裏翻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印著某個遙遠城市的郵戳。
    “十安!你的信!省城來的!”郵遞員大聲喊道,聲音在空曠的江岸顯得有些突兀。
    十安搓洗的動作猛地頓住。她抬起頭,茫然地看向郵遞員,仿佛沒聽懂他的話。省城?她認識的人裏,有誰會從省城給她寫信?一絲微弱的、幾乎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如同風中的火星,在她死寂的心湖裏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她胡亂在衣襟上擦了擦濕漉漉、凍得發麻的手,幾乎是踉蹌著站起來,幾步衝到郵遞員麵前,一把抓過了那封信。
    信封上沒有落款。隻有打印的、冷冰冰的地址。她的手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用凍僵的手指,笨拙地、急切地撕開封口。
    裏麵滑出的,不是信紙。
    是一張對折的、質地粗糙的報紙。本地那種最廉價的社會新聞版。
    十安的目光落在報紙攤開的那一版上。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凝固了。呼嘯的江風,搖晃的渡船,郵遞員疑惑的詢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在她眼前驟然褪去了所有顏色,變成一片刺眼而冰冷的慘白。
    報紙的右下角,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像一道淬毒的閃電,狠狠劈進她的瞳孔。
    照片上的人,麵容蒼白而浮腫,眼窩深陷,頭發淩亂,緊閉著雙眼。但那眉眼的輪廓,那沉睡的姿態……即使被死亡扭曲,也依然是她刻在骨子裏的模樣!
    照片旁邊,一行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鉛字標題,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社會一角】失業青年陳某某出租屋內服藥身亡,疑因債務壓力與抑鬱症困擾**
    “轟——!”
    十安隻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力量從頭頂灌入,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手裏的報紙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滾燙,又像千斤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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