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漕河浮官牒(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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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封府衙大牢深處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喘息,終於在黎明前徹底斷絕。
    魁梧的黑衣殺手,如同一條被榨幹了最後一點汁液的毒藤,在林疏月銀針強行維係的地獄邊緣,耗盡了所有生機。
    他沒能再吐出關於“梅開五瓣”的隻言片語,隻留下了一具布滿詭異青藍瘀斑(藍鴆侵蝕)、骨殖深處浸透毒質的殘破軀殼,以及幾處被仵作仔細描摹下來的、意義不明的陳舊疤痕——那是他作為殺手唯一留下的、冰冷的身份印記。
    裴彥盯著案頭那幾張畫滿猙獰疤痕的粗糙圖紙,又看看王捕頭呈上的草海骸骨最終勘驗文書——四十九具!
    觸目驚心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頭,梅堂的線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短暫的漣漪後,又沉入了更深的死寂。
    憋悶,一股無處**的鬱氣堵在胸口,燒得他喉嚨發幹。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涼茶,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下心頭的燥火。
    臉上的淤青雖已轉為暗黃,按上去依舊隱隱作痛,提醒著他草海蜂群的狼狽與無力。後背的舊傷也在這種持續的鬱結下,隱隱地鈍痛起來。
    “大人!”值房外傳來王捕頭急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凝重。
    裴彥心頭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放下茶碗,沉聲道:“進!”
    王捕頭推門而入,臉色發白,額角還帶著汗珠,顯然是一路疾跑而來,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同樣麵色惶急的衙役。
    “大人,出事了!”王捕頭顧不上行禮,急聲道,“運河碼頭,漕幫的人…在清理河道淤塞時…撈上來一具浮屍。”
    又是浮屍?裴彥眉頭緊鎖,但能讓王捕頭如此失態的…“身份查明了?”
    “還…還沒有!”王捕頭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但…但那屍體手裏…死死攥著一樣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說出那東西的名字都需要極大的力氣,“是…是工部的河道文書,蓋著…蓋著工部河道司的官印,上麵…上麵還有秦槐秦侍郎的私章畫押!”
    “什麼?!”裴彥霍然起身,死死地抓住了桌案邊緣才穩住身形。工部的文書?秦槐的私章?!
    秦槐是工部左侍郎,掌管天下河工水利,位高權重,為人圓滑世故,長袖善舞,在朝中是出了名的“笑麵佛”,他的私章文書,怎會出現在一具運河浮屍的手中?!
    一股寒意,比草海屍骨帶來的更甚,瞬間沿著裴彥的脊椎爬升。他敏銳地嗅到了這樁看似普通的浮屍案背後,是那令人心悸的血腥味和滔天的權勢漩渦。
    “屍體在哪?”裴彥的聲音冷得像冰。
    “已…已運回府衙殮房,文書也一並帶回,屬下不敢擅動,原樣封存!”王捕頭連忙道。
    “去殮房!”裴彥抓起掛在椅背上的外袍,動作間牽扯到傷處又是一陣齜牙咧嘴,但眼中的凝重已壓過了一切不適。
    府衙殮房,陰冷潮濕的氣息混雜著石灰和劣質熏香的味道,依舊掩蓋不住那濃烈的新鮮屍臭。
    一具被河水泡得腫脹發白、麵目全非的男屍躺在冰冷的青石台上。
    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敗色,多處被水底雜物劃破,翻卷出慘白的皮肉。頭發如同水草般糾纏在臉上,口鼻中塞滿了黑色的河泥。
    裴彥忍著強烈的視覺和嗅覺衝擊,目光死死鎖定在屍體緊握的右手上。
    那隻手已經僵硬變形,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姿態,五根手指死死地扣在一起,指縫間隱約可見一角被浸透、染成深褐色的硬質紙張。
    林疏月早已在此,她換上了一身素淨的靛藍布衣,袖口用布帶束緊,鐐銬放到一旁,臉上蒙著特製的細葛布麵巾,隻露出一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
    她此時正用細長的銀針,極其小心地刺探著屍體緊握的指關節和腕部肌腱的僵硬程度。
    “如何?”裴彥走到她身邊,低聲問,現在殮房內隻有他們幾人。
    林疏月沒有立刻回答,她隻是專注地撚動著銀針,感受著針尖傳遞回的肌肉和韌帶的僵直狀態。
    片刻後,她才收回針,聲音透過麵巾,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死亡時間,約在十二至十五個時辰前。屍身腫脹嚴重,口鼻、指甲縫有大量河泥,確係生前落水溺亡無疑。”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那隻緊握的右手:“但…這隻手,是在他溺斃之前,就已經死死握住了這件東西。溺水時的痛苦掙紮,隻會讓握力更加失控。想在不破壞證物的前提下取出,需用熱醋熏蒸,軟化僵直的筋肉。”
    “立刻準備!”裴彥毫不猶豫地下令。
    很快,一口燒著滾水的大鍋被架起,濃烈的米醋被倒入鍋中,刺鼻的酸氣瞬間彌漫了整個殮房。
    林疏月用布巾蘸取滾燙的醋液,小心地、一遍遍熱敷在那隻緊握的拳頭上,同時用銀針極其細致地刺激著特定的肌腱和穴位。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酸臭和蒸騰的熱氣中緩慢流逝,裴彥站在一旁,緊緊盯著那隻手,後背的舊傷在殮房的陰冷和內心的焦灼下,隱隱作痛加劇。
    秦槐…工部河道司…這具浮屍…這三者之間,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終於,在林疏月持續不懈的努力下,那隻緊握的拳頭,指關節發出了極其輕微的、如同枯枝斷裂般的“咯吱”聲,緊握的力道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鬆動。
    林疏月眼疾手快,指間兩根細如牛毛的銀針精準探入指縫,如同最靈巧的鑰匙,輕輕一撥一挑!
    “嗤啦——”
    一聲輕微的撕裂聲。
    那份被死者用生命最後力氣攥緊、被河水浸泡得濕軟發爛的文書,終於被完整地剝離了出來。
    文書邊緣已被死者指甲摳破,紙張被水泡得發脹模糊,墨跡暈染大片,但工部河道司那方威嚴的朱紅大印,以及下方一個清晰獨特的私人畫押——“秦槐”二字龍飛鳳舞的簽押印記,刺目地烙印在紙張一角。
    文書內容雖然被水浸得模糊不清,但幾個關鍵的字眼在朱砂印泥的襯托下,依稀可辨:“堰口…歲修…銀三萬兩…急…速辦…”落款日期,正是浮屍死亡前兩日。
    一份涉及巨額河工銀兩撥付、催促速辦的急件。由工部左侍郎秦槐親自簽押,卻出現在一具身份不明的運河浮屍手中。
    裴彥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這絕不是什麼意外遺失,這分明是催命的鐵證。
    “死者身份?”裴彥的聲音幹澀沙啞。
    林疏月已將文書小心攤開在一塊吸水的厚棉布上,聞言,目光重新落回青石台上那具腫脹的屍身。
    她走到屍體頭部,仔細撥開那些黏膩糾纏的頭發,露出死者被泡得變形的耳廓和下頜線。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氣味刺鼻的藥水,塗抹在屍體麵部幾處關鍵骨點。
    “麵部腫脹變形嚴重,單靠容貌難以辨認。”林疏月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需蒸骨驗形。”
    蒸骨驗形!
    殮房內的衙役們聞言,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臉上露出敬畏的神色。裴彥也是心頭一凜。此法他隻在卷宗裏見過記載,極其繁瑣酷烈,非大案要案、疑難不決之時不用。
    林疏月卻已開始冷靜地指揮:“取大甕、新酒、上好米醋、桑柴火。備淨水十桶,素綢三尺,竹刀兩柄。”她的指令清晰簡潔,不容置疑。
    很快,一口半人高的厚壁陶甕被抬了進來,架在熊熊燃燒的桑柴火上。
    甕內倒入大半甕新釀的烈酒和成桶的上好米醋,濃烈刺鼻的酒醋混合蒸汽在甕口上方劇烈翻騰,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白茫茫一片。
    林疏月用素綢仔細包裹住屍體的頭顱,隻露出需要驗看的部位。
    然後,她親自動手,與兩名膽大的仵作用特製的長柄竹夾,小心翼翼地將屍體的上半身抬起,將那包裹著素綢的頭顱,緩緩懸置於翻滾蒸騰的酒醋蒸汽之上。
    “滋啦…”
    高溫高濕的酒醋蒸汽瞬間包裹了頭顱,素綢迅速被浸透,緊貼在皮膚上。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濃烈酒醋和皮肉焦糊的怪異氣味在殮房內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裴彥強忍著胃裏的翻騰,死死盯著那團在蒸汽中若隱若現的頭顱輪廓。
    時間仿佛被拉得無比漫長,桑柴火噼啪作響,酒醋蒸汽劇烈翻滾。
    不知過了多久,林疏月沉聲道:“撤火!”
    火焰被迅速撤去,林疏月示意仵作將屍體小心抬離甕口,平放回青石台。
    她親自上前,用竹刀極其謹慎地,一層層剝開那早已被蒸汽浸透、緊緊黏附在顱骨上的素綢和殘餘皮肉組織。
    隨著她的動作,一具在高溫蒸汽作用下呈現出詭異暗紅色澤的顱骨,連同下方的頸骨、鎖骨、肩胛骨,逐漸暴露在眾人眼前。
    林疏月的目光一寸寸掃過這些暴露的骨骼,她拿起一根細長的銀針,輕輕撥動,敲擊,仔細分辨著骨質的色澤、紋理、以及任何細微的裂痕或異常。
    突然,她的動作停住了。
    銀針的尖端,點在顱骨左側顳骨靠近太陽穴的位置。
    那裏,在暗紅的骨質上,赫然呈現出一條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如同蛛網般放射開來的灰白色裂痕,這裂痕的走向和形態,絕非水泡或撞擊所能形成。
    林疏月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她迅速移動銀針,指向死者右手的手指骨。
    食指和中指的指骨末端關節處,同樣分布著數道細微卻深刻、方向雜亂的灰白色裂痕。這些裂痕深深嵌入骨質,邊緣甚至有微小的骨刺翹起。
    “這…這是…”王捕頭看得心驚肉跳。
    林疏月收回銀針,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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