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牢飯壽麵暖(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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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萬籟俱寂。
    他望著桌上那碗令人毫無食欲的“湯餅”,又想起草海下累累的白骨,想起柳文軒冰冷的屍體,想起陳啟孤兒寡母絕望的眼神,想起剛才牢裏那雙充滿痛苦和瘋狂的絕望眼睛…還有臉上身上未消的傷痛。
    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孤寂感,瞬間將他淹沒。
    他忽然想起,今天…似乎是他生辰?具體是哪一日,在案牘勞形和刀光劍影裏早已模糊。隻依稀記得,往年這時,遠在邊關的兄長會托人捎來書信和一小壇烈酒,老管家會張羅一碗臥著荷包蛋的長壽麵,雖不精致,卻熱氣騰騰。
    如今,兄長陰陽隔絕,老管家…也早已不在。陪伴他的,隻有這滿桌冰冷的卷宗,一碗糊爛的牢飯般的湯餅,一身未愈的傷痛,和一個深陷泥潭、看不見曙光的迷局。
    生辰?嗬,裴彥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牽動臉上的淤傷,一陣刺痛。
    他伸手,想端起那碗冷透的湯餅,指尖觸到冰涼的碗壁,又頹然放下。實在…咽不下去。他靠在椅背上,閉上酸澀腫脹的眼睛,隻想在這無邊的疲憊和孤寂裏,暫時放空片刻。
    就在他意識有些模糊,幾乎要被疲憊拖入淺眠之時。
    “篤…篤篤…”
    極其輕微、帶著一種特殊節奏的敲擊聲,從值房緊閉的門板上傳來。
    不是衙役那種急促的叩門,也不是風吹的聲響。這聲音很輕,卻很穩。
    裴彥猛地睜開眼,疲憊瞬間被警惕取代。他坐直身體,右手已下意識按在了腰間短刀的刀柄上,沉聲喝道:“誰?”
    門外沒有回應。
    但那“篤篤”的輕叩聲又響了兩下,清晰依舊。
    裴彥皺眉,心中疑竇叢生。這個時辰,誰會來敲值房的門?還如此鬼祟?
    他站起身,忍著後背的牽拉痛,放輕腳步走到門邊,側耳傾聽片刻,外麵隻有一片寂靜。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門栓。
    門開了一條縫。
    門外空無一人,隻有廊下昏黃的燈籠光暈,在地上投下搖曳的光圈。
    裴彥眉頭擰得更緊,正欲探頭查看。
    目光下移就發現了門檻外的青石地上,靜靜地放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青翠的竹筒,約莫半尺長,手腕粗細,兩頭竹節密封,隻在中間開了個小小的圓口,用一小塊幹淨的油紙封著。
    竹筒表麵還帶著新鮮的濕潤水汽,在燈籠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裴彥愣住了,他警惕地掃視四周,廊下空蕩,隻有夜風穿過回廊的細微嗚咽。他彎腰,謹慎地撿起那個竹筒。
    入手微沉,帶著竹子的清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溫熱氣息。
    他退回值房內,重新關上門。走到桌案邊,就著油燈的光,仔細端詳。
    竹筒很普通,就是府衙後廚常用的那種,用來盛放些湯水或醬料。封口的油紙平平無奇。但…誰送來的?為何放在門口?
    裴彥心中疑慮重重,手指摩挲著溫潤的竹筒壁。他小心地揭開那層油紙封口。
    一股極其清淡、卻又無比鮮活的香氣,瞬間從竹筒的小口裏逸散出來,彌漫在冰冷的值房空氣中。
    那香氣——是清澈麵湯的氣息。在這股清湯氣息的底層,還纏繞著一縷極其微弱的、帶著涼意的草木清氣,像是…新鮮的艾草碎末?
    裴彥的心,毫無預兆地,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端起竹筒,湊近小口,借著燈光朝裏看去。
    竹筒裏,盛著大半筒清澈見底、近乎透明的湯水。湯水中,靜靜臥著一小束潔白纖細、根根分明的麵條。
    麵條不多,煮得恰到好處,柔軟而不爛,靜靜地沉在清湯底部。幾片極其細碎的、翠綠欲滴的艾草嫩葉,點綴在潔白的細麵之上,隨著湯水的微瀾輕輕浮動。
    一碗再簡單不過的清湯素麵。
    沒有荷包蛋,沒有肉絲,甚至沒有一滴多餘的油花。
    隻有清湯、白麵、幾點碧翠的艾草碎。
    可那帶著食物本真氣息的熱度,透過竹筒壁,熨帖著他冰涼的手指,也似乎…熨帖了他胸腔裏那團冰冷鬱結的濁氣。
    值房裏一片寂靜,桌上那碗冷透糊爛的“牢飯湯餅”,在這碗清湯素麵散發的鮮活熱氣麵前,顯得愈發冰冷。
    裴彥端著竹筒,久久地站著,目光落在湯水中那幾片隨波浮動的翠綠艾草上。
    艾草…清毒,化瘀,消腫。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上尚未消退的青紫淤痕。
    一個清泠泠、帶著點慣常冷意、卻又似乎有些不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黴飯所餘,毒不死人。”
    是她。
    隻有她,也隻有她,能在這深更半夜,在這守衛森嚴的府衙之內,能悄無聲息地將東西放在他門外,還知道…他需要一點艾草。
    裴彥的手指收緊了,指節微微泛白。他沉默地坐回椅中,將竹筒放在桌案上。沒有筷子。他盯著那小小的開口,片刻後,直接端起竹筒,湊到嘴邊。
    溫熱的、帶著淡淡竹香的清湯滑入口中。
    味道極其清淡,隻有一絲鹽味和糧食本身的微甘。
    麵條柔軟順滑,帶著麥香,輕易地滑入喉嚨。那幾片細碎的艾草葉嚼在齒間,散發出微苦後的清涼回甘,仿佛一股清流,悄然撫慰著他灼痛的口腔和喉嚨,也似乎…衝淡了心頭那股血腥和黴腐交織的濁氣。
    沒有言語,他隻是一口接一口,沉默地喝著湯,吃著麵。油燈的光暈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跳躍,映出他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滾動的喉結。
    值房裏隻剩下他吞咽麵條的輕微聲響,以及竹筒中湯水晃動的細微波瀾。
    很快,竹筒見了底。最後一根麵條滑入喉中,最後一口清湯帶著艾草的餘韻咽下。
    胃裏有了溫熱踏實的填充感,不再是冰冷空虛的煎熬。那碗冷透的“牢飯湯餅”被他隨手推到桌案最遠的角落,看都懶得再看一眼。
    裴彥拿著空了的竹筒,在手裏無意識地摩挲了兩下,竹筒還帶著餘溫。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值房的牆壁,落向大牢深處那個冰冷的位置。
    片刻後,他站起身,走到值房門口,重新拉開了門。
    廊下依舊空寂無人。他走到剛才拾起竹筒的位置,沒有猶豫,手臂一揚。
    “嗖——”
    那個青翠的空竹筒,在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拋物線,精準無比地穿過大牢入口那扇厚重鐵門上方專供傳遞物品的狹窄柵欄窗口,那窗口僅一掌寬,平時用來遞送飯食或文書,落入了大牢甬道內。
    竹筒落在甬道冰冷的石地上,發出清脆的“嗒”一聲輕響,滾了兩滾,停在距離林疏月所在牢房柵欄不遠的地方。
    值房門口,裴彥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依舊是那副略帶沙啞、沒什麼好氣的腔調,隻是在深沉的夜色裏,似乎少了些白日的暴躁,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尚可入口。”
    話音落,值房的門被重新關上,“哢噠”一聲輕響,是門栓落下的聲音。
    甬道內,油燈昏暗的光線下。
    林疏月剛剛結束了一次對黑衣人穴位的微調,銀針收回袖中。她似乎沒有聽到竹筒落地的聲音,也沒有看向那滾落在不遠處的空竹筒。
    她隻是緩緩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為久坐而略顯僵硬的脖頸和手腕。
    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清瘦的側影,她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個依舊在痛苦抽搐、口鼻溢沫的黑衣人,眼神冰冷如初。
    然後,她微微側過頭,清冷的目光投向值房方向那扇緊閉的鐵門,以及鐵門上那方小小的、此刻已空無一物的柵欄窗口。
    昏暗中,她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弧度太淺,太淡,轉瞬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漣漪,快得讓人以為是光影的錯覺。
    隻有她自己知道,那碗清湯素麵裏,除了艾草,還悄悄撚入了一點點碾碎的、安神止痛的藥粉。
    不多,剛好夠緩解他一身傷痛帶來的煩躁,讓他能……睡個好覺。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牢房內的“活口”,聲音平靜無波,吩咐旁邊的獄卒:
    “去打盆清水。再拿些幹淨布來。他吐髒了。”
    獄卒連忙應聲,小跑著去了。
    林疏月重新在小凳上坐下,姿態依舊端正。
    她再次撚起一根銀針,寒芒在指間閃爍,目光重新變得專注,牢牢鎖定了草席上那具痛苦的軀殼,等待著從這具廢棋身上,榨取出最後一點關於“梅開五瓣”的線索。
    值房內,重新歸於寂靜。裴彥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胃裏的溫熱漸漸蔓延開,帶著艾草的清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藥力,奇異地撫平了傷處的灼痛和神經的緊繃。
    連日來的疲憊如潮水般上湧,意識在溫暖和安寧中緩緩下沉。
    夜還很長,案子的迷霧依舊濃重。但這一小筒清湯素麵帶來的短暫暖意和片刻安寧,如同黑暗深淵裏投入的一粒星火,微弱,卻真實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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