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杏林堂之謎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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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封府的正廳,空氣裏還殘留著昨夜油燈和墨汁的味道。
    裴彥坐在案後,後背依舊挺得筆直,但那份強撐的僵硬感減弱了些。
    新的藥糊似乎鎮住了藍鴆火毒的戾氣,雖然冰寒麻癢仍在,至少不再像鈍刀子割肉了。
    他麵前攤著王捕頭剛剛送來的名單,上麵密密麻麻羅列著王瑞考前接觸過的工匠、刻字匠和落魄文人。
    “名單是有了,但是怎麼篩呢?”王捕頭搓著手,有點犯愁。
    人太多了,就相當於大海撈針。
    裴彥沒抬頭,手指敲著桌麵:“查開銷,替考是重罪,報酬肯定不會低。盯緊王瑞和他家管事的銀錢往來,尤其是考前那段時間的大額支出,或者…不明來源的進項。”
    “明白!”王捕頭眼睛一亮,領命去了。
    裴彥的目光落在桌角,那裏放著一塊用油紙仔細包著的蒸餅,白白胖胖,還帶著點溫熱。
    這是早上周大斧硬塞進來的,說是他的“祖傳手藝”,要給大人補補身子。
    後院廚房方向還能隱約傳來周大斧粗聲大氣的吆喝和小石頭咯咯的笑聲。
    “看好了小石頭,麵要揉,使勁揉,要揉出筋道來。”
    周大斧的聲音穿透力極強,“餡兒,對,就那罐子裏的鹹菜絲兒,多放點。哎喲…小祖宗啊,那不是糖粉,那是你林姐姐給的藥渣子。苦的,快吐出來!呸呸呸!”
    一陣兵荒馬亂的動靜,還夾雜著小石頭不滿的哼哼唧唧。
    裴彥捏了捏眉心,這周大斧,當差的本事稀鬆,但是帶孩子做蒸餅倒是勁頭十足。
    他拿起那塊蒸餅,掰開。
    裏麵是油亮的鹹菜絲,還拌著些切得碎碎的、深綠色的葉子,散發著一股奇特的清苦香氣。
    不過這氣味…有點熟悉。
    他正皺眉思索,林疏月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沒進來,隻是站在門檻外,目光落在他手裏的蒸餅上,準確地說,是落在餅餡裏那些深綠色的碎葉上。
    “蒸餅裏的苦芥菜葉,”林疏月的聲音沒什麼起伏,“是西山北坡陰濕處才長的野貨,清苦敗火。周大斧倒是會就地取材。”
    西山,又是西山!
    裴彥腦中那根弦瞬間繃緊,陳啟的舊傷、采藥圖譜、醉仙草…所有線索都指向那片山。
    他猛地放下蒸餅:“陳啟的西山采藥圖譜,來源查清了嗎?”
    林疏月走進來,從囚衣內襯的口袋掏出一卷用布包裹著的陳舊紙卷,正是在陳啟破屋找到的那份圖譜。
    她將圖譜在裴彥案上小心攤開,指著圖譜右下角一個極其模糊、幾乎就被歲月磨平的墨色印記。
    那印記很小,形狀像個葫蘆,葫蘆中間似乎還有個小小的“杏”字。
    “這印記,”林疏月的指尖點著那模糊的葫蘆輪廓,“是汴京東十字街”杏林堂”藥鋪的老戳。
    三十年前的老鋪子,專收山貨藥材。
    掌櫃姓吳,人稱”葫蘆吳”。”
    杏林堂、葫蘆戳!
    終於找到了一個明確的指向。
    “王坤!”裴彥立刻揚聲。
    王捕頭剛走出院子沒多遠,聞聲又跑了回來:“大人?”
    “帶人,立刻去東十字街杏林堂,找掌櫃”葫蘆吳”!問清楚這份圖譜的來曆,尤其是上麵標注”醉仙草”的部分,要快!”裴彥語速極快。
    “是!”王捕頭轉身就跑。
    東十字街依舊喧囂,杏林堂的門臉不大,夾在綢緞莊和點心鋪中間,顯得有些陳舊。
    黑底金字的招牌也有些褪色,鋪子裏都彌漫著混雜的藥香。
    王捕頭帶著兩個衙役,風風火火地闖了進去。
    “掌櫃的,開封府問話。”
    鋪子裏隻有一個十七八歲、穿著半舊青布衫的小學徒,正踮著腳在藥櫃高處翻找什麼,被這一嗓子嚇得差點從凳子上栽下來。
    “官…官爺?”小學徒臉色發白,結結巴巴,“掌…掌櫃的…他…他…”
    “他怎麼了?快說!”王捕頭心頭升起不祥預感。
    “掌櫃的…昨兒後半夜…就沒了!”小學徒帶著哭腔,“就…就睡在裏間…早上我去叫門…人…人就涼了!看著…像是睡過去的…”
    暴斃?!
    王捕頭心猛地一沉,又來?他立刻衝進裏間。
    狹窄的裏間,一張木板床上,一個須發皆白、身形幹瘦的老者(葫蘆吳)靜靜地躺著,蓋著薄被,麵容平靜,仿佛真的隻是睡著了。
    但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灰敗,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絲極其淡的、若有若無的甜腥氣。
    王捕頭是老刑名,立刻上前仔細查看。
    口鼻無異物,頸部無勒痕,身上也無明顯外傷。他掀開薄被一角,老者穿著整齊的中衣,雙手交疊放在腹部。
    “昨夜可有人來過?掌櫃的可有什麼異常?”王捕頭沉聲問跟進來的小學徒。
    小學徒搖頭如撥浪鼓:“沒…沒人來!掌櫃的吃完晚飯,說有點頭疼,早早睡下了…看著…看著就是累著了…誰成想…”
    王捕頭眉頭緊鎖,表麵看是自然死亡,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太巧了!
    他目光掃視屋內,靠牆一張舊書桌,上麵堆著些賬本、筆墨。
    他走過去,隨手翻看最上麵一本厚厚的賬冊。賬冊用的是粗糙的黃麻紙,記錄著藥材的收售明細。
    翻到中間某一頁時,王捕頭的手頓住了。。。。。。
    這一頁的邊緣,靠近裝訂線的地方,赫然有幾個小小的、不規則的半圓形缺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啃咬過,缺口邊緣的紙纖維微微外翻,痕跡還很新。
    王捕頭眼神一凜,這形狀…這大小…他猛地想起之前質庫白骨案中,林疏月驗屍時說過的話——死者指骨縫裏的金箔邊緣,也有類似的細小半圓齒痕!那是…鼠類齧齒留下的特殊痕跡。
    是梅堂傳遞密信或銷毀證據時,常訓練的一種特殊小型鼠類。
    梅堂、又是梅堂!
    看樣子是他們又搶先一步,滅口,銷毀證據!
    王捕頭立刻合上賬本,連同其他幾本一起打包:“鋪子查封!所有人帶回府衙,屍體也抬回去,快!”
    開封府殮房------
    陰冷的氣息混合著藥水味,葫蘆吳的屍體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林疏月已經驗看完畢,摘下了薄布手套。
    “無外傷,無中毒跡象,”她對等候在旁的裴彥和王捕頭道,“是心肺衰竭,應該是某種誘發急症的藥物,劑量精準,死後很難查。”
    “又是這麼幹淨利落的滅口。”裴彥臉色陰沉,目光落在王捕頭帶回來的那幾本賬冊上,尤其是那本邊緣有齒痕的。
    林疏月拿起那本賬冊,翻到缺頁處。
    她用鑷子小心地撥開邊緣的紙纖維,仔細查看那些半圓形的齒痕,又湊近嗅了嗅,眉頭微蹙。
    “齒痕間距極小,齧齒動物體型特殊,非尋常家鼠。”她放下賬冊,“齒痕邊緣及附近紙頁,有極淡的火浣布灰燼殘留,與之前沉船密信紙張上的氣味是一致的。”
    火浣布灰燼、梅堂密信專用。
    賬本這一頁,必然記錄著關鍵信息。
    很可能就是陳啟那份采藥圖譜的來源,或者與“醉仙草”交易有關的內容,被梅堂用特殊鼠類咬下帶走了。
    看著線索再次被掐斷,裴彥一拳砸在了旁邊的木架上,震得瓶瓶罐罐哐當作響,後背的傷口也跟著一陣悶痛,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大人息怒!”王捕頭連忙勸道。
    “息怒?人證死了,物證毀了!拿什麼怒?”裴彥的聲音冰冷,帶著壓抑的煩躁。
    就在這時,一陣濃鬱的、帶著辛辣暖意的藥草味飄了進來。
    周大斧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蹭到殮房門口,探頭探腦:“那個…大人…林姑娘…我…我熬了點艾草老薑湯…驅驅這兒的寒氣…也…也給大人驅驅背後的寒毒…”他有些局促地補充道,“待久了他會傷身…。。。。”
    他身後,小石頭揪著他爹的衣角,好奇又有點害怕地往裏張望,小鼻子一抽一抽地聞著藥味。
    裴彥正心煩意亂,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沒好氣道:“端走!本官沒空喝湯!”
    周大斧脖子一縮,求助似的看向林疏月。
    林疏月的目光從那碗冒著熱氣的深褐色湯藥上掃過,又落到裴彥因怒氣和不甘而緊繃的側臉,最後掠過他下意識微微攏起的肩膀——那是後背寒毒作祟時無意識的反應。
    她沒說話,走過去,從周大斧手裏接過了那碗沉甸甸的湯藥,粗陶碗壁很燙。
    她端著碗,走到裴彥麵前,將碗穩穩地遞了過去。
    動作幹脆,沒什麼表情。
    “趁熱喝。”她的聲音依舊清泠泠的,聽不出情緒,“艾草溫經散寒,老薑驅邪暖身。對你這寒毒侵體的傷,總比幹熬著強。”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裴彥那雙翻湧著怒意和疲憊的眼睛,極其平淡地補了一句:
    “當還你雨夜的傘情。”
    殮房內瞬間安靜下來,陰冷的氣息仿佛被那碗湯藥的熱氣驅散了些許。王捕頭和周大斧都愣住了,大氣不敢出。
    裴彥也愣住了,他看著眼前這碗散發著辛辣暖意的湯藥,又看看林疏月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
    那句硬邦邦的“總比你穿囚衣染風寒強”…還有此刻這碗遞到麵前的、以“還傘情”為名的藥…
    胸中翻騰的怒火和挫敗感,被這碗突如其來的、帶著市井煙火氣的湯藥,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刻薄的話,卻發現喉嚨有些發幹。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隻是沉默地伸出手,接過了那碗燙手的湯藥。
    粗陶碗的熱度透過掌心,一路熨帖到有些僵冷的四肢百骸。他低下頭,吹了吹滾燙的藥湯,小心地啜飲了一口。
    辛辣滾燙的液體滑入喉嚨,帶著艾草特有的清苦和薑的灼烈,瞬間在胸腹間炸開一股**,後背那冰寒刺骨的麻癢似乎真的被壓下去一絲。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熱騰騰的霧氣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整個殮房隻剩下他喝湯時輕微的吞咽聲。
    周大斧抱著小石頭,在門口看得目瞪口呆,小聲對兒子嘀咕:“石頭…看見沒?一碗湯…就是比我喊破嗓子都管用…這倆祖宗的心思啊,真是比迷魂藥還難猜…”
    小石頭似懂非懂,隻是一直盯著爹爹手裏的蒸餅。
    林疏月看著裴彥喝藥,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她轉身走向那本帶齒痕的賬冊,重新拿起鑷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更加仔細地檢查那些細小的缺口。
    一碗湯藥下肚,裴彥放下空碗,後背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驅散不少,連帶著堵在心口的鬱氣也消散了些。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艾草餘溫的氣息驅散了殮房的陰冷。他看向還在專注檢查賬冊的林疏月,聲音低沉,卻沒了之前的急躁:
    “賬本缺頁…線索斷了。但杏林堂這條線,還沒死。”
    他目光轉向王捕頭,“查!鋪子裏所有的夥計、學徒,最近半年和葫蘆吳有過接觸的所有人!尤其是…打聽過”醉仙草”或者西山罕見藥材的,還有…那隻會啃賬本的”耗子”,它主人是誰,都給我挖出來!”
    “是!”王捕頭精神一振,領命而去。
    裴彥的目光最後落回林疏月身上,看著她側影,低聲道:“…湯,真的有用。”
    林疏月握著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嗯”了一聲。
    窗外,天色漸暗。開封府衙裏,新一輪的暗查,在艾草湯的餘溫中,悄然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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