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
    回到府衙，醫官重新幫裴彥包紮了後背的傷。
    裴彥的聲音嘶啞，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刮骨，“陳啟死在那裏…他最後接觸的東西…最可能藏東西的地方…就在那間號舍的方寸之間。秦槐的人能殺陳王氏滅口…卻未必來得及搜…或者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再去搜一遍貢院！”
    他側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住榻前憂心忡忡的王捕頭，“今夜…子時。清場，布哨…抬…也要把本官抬進去！”
    王捕頭看著裴彥後背洇出的更大一片暗紅濕痕，還有那因劇痛而不受控製微微**的手指，急得額頭冒汗。
    “大人，萬萬使不得啊。您的傷…這藍鴆火毒才剛壓下去一點…實在經不起折騰啊。讓屬下去，屬下發誓掘地三尺…”
    “你？”裴彥冷冷打斷，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
    “你能在滿地墨字裏…嗅出西山采藥圖譜的舊墨香？能在毒弩破空時…分辨藍鴆淬箭的腥甜？能在鴿子籠似的號舍裏…把陳啟可能藏東西的每一道磚縫…都摳開看看？”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目光越過王捕頭，落在窗邊那個沉默的身影上。
    林疏月正低著頭，用一把小巧卻異常鋒利的銀刀，專注地削刻著一截韌性極佳的柳木枝，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腕間的鐐銬隨著她穩定的動作發出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她去。”裴彥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目光重新釘回王捕頭臉上，一字一頓，“本官…也必須去。”
    這不僅僅是堅持，更像是一種近乎自毀的固執。
    王捕頭啞口無言，看著裴彥眼中那不顧一切的寒光，也知道再勸無用，隻能重重一抱拳，憂心如焚地退下安排。
    夜色如墨，沉沉壓下。
    白日裏莊嚴肅穆、承載著無數學子青雲之夢的貢院，此刻在慘淡的月光下，就如同一頭匍匐沉睡的巨獸。
    高大的朱紅圍牆投下濃重的陰影，飛簷鬥拱，森然欲噬。
    大門緊閉，門口值守的兵丁早已被王捕頭以“府衙機密重查”為由支得遠遠的，隻留幾個心腹捕快隱在牆角的暗影裏，緊張地注視著死寂的四周，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嘎吱——”
    一聲輕微卻異常刺耳的推門聲，撕裂了貢院門前的死寂。
    裴彥率先從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門縫中閃身而出，他依舊穿著那件深青色的便服，隻是外麵罩了一件寬大的玄色鬥篷，試圖遮掩後背的異樣。
    然而，月光下，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遲緩，後背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強弩之末的僵硬。
    鬥篷下擺隨著他蹣跚的步履微微晃動，隱約可見其下包裹的厚厚白布輪廓。
    他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很慘白，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線，額角不斷有細密的冷汗滲出，在清冷的月光下閃著微光。
    唯有那雙眼睛，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一遍遍掃視著眼前這片寂靜得令人心悸的考場甬道。
    林疏月緊隨其後，深灰色的囚衣幾乎完全融入了門內的黑暗。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靜如水，仿佛即將踏入的並非龍潭虎穴，而是自家後院。
    腕間的鐐銬被厚實的棉布層層纏繞包裹，行走間隻發出些許聲響的摩擦聲。
    她的目光掃過那散發著無形壓迫感的號舍黑洞洞的入口，眼底深處，一絲難以捕捉的波瀾稍縱即逝。
    貢院外牆根下，一個背風的角落裏。
    周大斧像隻熱鍋上的螞蟻，抱著裹在厚毯子裏、睡得小臉紅撲撲、還時不時咂咂嘴的小石頭，坐立不安。
    他看著那兩道身影——一個步履蹣跚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一個拖著腳鐐——消失在貢院的門縫裏，忍不住對著懷裏熟睡的兒子小聲碎碎念，聲音裏滿是愁苦和不解。
    “石頭啊…瞅瞅，瞅瞅你爹要跟的這兩位祖宗…一個背上開了瓢，血還沒止利索呢，一個手腳都拴著鐵疙瘩…大半夜的，鑽這鬼氣森森、聽說冤魂不散的貢院找啥寶貝？是能挖出金元寶還是咋地？唉喲…我這心呐，撲通撲通的，比當年在戰場上聽見金鼓還響…這差事當的，真是提著腦袋哄孩子玩…”
    小石頭在睡夢中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夢話，小腦袋就繼續往他爹懷裏又拱了拱，渾然不知老父親的憂心如焚。
    一天沒捉到這幕後黑手，他現在都不敢放小石頭一個人在家了，所以會有些不方便，但也好過石頭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消無聲息的消失好。
    裴彥和林疏月一踏入貢院內部，外麵的月光仿佛被高牆瞬間吞噬了大半。
    長長的、狹窄的甬道，兩側都是密密麻麻的號舍。
    每一間都隻有三尺見方，低矮、逼仄得令人窒息，門板早已在考試結束後卸下，隻剩下黑洞洞的入口，像無數張開等著吞噬什麼的嘴。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年累月沉澱下來的、混合著劣質墨汁的腐臭、木頭黴爛的酸氣以及嗆人的灰塵味道。
    一片死寂，連蟲鳴都聽不到一聲，隻有兩人壓抑的呼吸聲和林疏月鐐銬動作發出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裴彥忍著後背那冰火交織、深入骨髓的劇痛和麻癢，額角的冷汗彙聚成珠，沿著鬢角不斷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