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寒窯母子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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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府衙後院的廂房裏,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
這味道混合著生石灰的刺鼻、陳醋的酸腐、馬齒莧的青澀,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屬於傷口腐敗的甜腥氣,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角落,驅之不散。
裴彥側臥在硬榻上,上半身**,後背那猙獰可怖的傷口被厚厚的、灰白色的藥糊覆蓋著,邊緣用幹淨的白布條勉強固定。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輕微的心跳,都會牽扯到那片的皮肉,帶來一陣陣鈍痛和難以忍受的奇癢。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嘴唇幹裂,額角還有細密的冷汗滲出,但眼神中的銳利和怒意並未因傷痛而減弱半分。
他無法平躺,更無法伏案,隻能別扭地側臥著,左手艱難地翻閱著王捕頭剛剛送來的卷宗——關於昨夜城隍廟行動的傷亡清點、俘虜口供(雖然價值寥寥)、以及對那個攜帶藍鴆原液的侏儒殺手搜捕無果的報告。
每一個字都像是針一樣紮在他的神經上,行動失敗了,關鍵人證逃脫,藍鴆下落不明,梅堂的線索再次中斷!
而代價,是他自己險些送命,多名衙役重傷中毒。
“廢物!”
裴彥猛地將手中的卷宗狠狠摔在桌麵上,紙張四散飛揚。
動作牽動了後背的傷,劇痛讓他悶哼了一聲,額頭瞬間布滿冷汗,身體也不受控製地繃緊,傷口處傳來的痛楚,藥糊下的冰寒麻癢似乎也變得更加尖銳。
“大人息怒,傷口要緊啊。”
侍立在一旁的王捕頭嚇得連忙躬身,大氣不敢出。
就在這時,廂房那扇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周大斧那顆頂著有些亂糟糟頭發的腦袋探了進來,獨眼裏帶著點小心翼翼,懷裏抱著一個用油紙仔細包好的小包裹,還緊緊摟著他那剛退了燒、精神頭好了不少的兒子小石頭。
小家夥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著屋內。
“那個…大人?”
周大斧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十足的討好和感激。
“我…我帶了石頭來看看您…還有林姑娘…順便…順便送點我今早新做的蜜餞果子…給…給大人和姑娘甜甜嘴,去去藥苦…”
他晃了晃懷裏的油紙包,又趕緊把探頭探腦的小石頭往懷裏按了按。
小石頭卻掙紮著,奶聲奶氣地朝著林疏月的方向伸出小手:“月…月姐姐…吃…甜甜…”
廂房內緊繃壓抑的氣氛,瞬間被這突然闖入,帶著市井煙火氣和孩童稚語的畫麵衝淡了些許。
裴彥胸中的暴怒被這不合時宜的打斷硬生生噎住,一口氣堵在胸口,臉色更加難看。
他冷冷地瞥了周大斧父子一眼,沒說話,但那眼神裏的冰寒足以讓周大斧脖子一縮。
林疏月一直坐在離床榻稍遠的窗邊矮凳上,正低頭專注地用一把小銀刀削著一截韌性極佳的柳木枝。
她手腕上的鐐銬也隨著動作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聽到動靜,她就抬起頭,目光掃過周大斧父子,最後落在小石頭那亮晶晶的眼睛和伸出的手上。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對著小石頭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
然後,她的目光又落回手中的柳木枝和小銀刀上,繼續削刻,動作穩定。
窗外的天光映著她沉靜的側臉,與屋內濃重的藥味和裴彥的怒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王捕頭見氣氛尷尬,連忙上前接過周大斧手裏的油紙包,低聲道:“有心了,周牢頭。大人和林姑娘還需要靜養,你們先…”
“報——”
王捕頭的話被一聲急促驚慌的呼喊聲打斷。
一名衙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廂房,臉色煞白,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大人,不好了!陳…陳啟的老娘,在…在護城河漂…漂起來了!”
裴彥猛地側頭,動作之大再次牽動了傷口,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牙死死撐住,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厲聲喝問:“你在說什麼?哪個陳啟?”
“就…就是那個在貢院裏被殺的寒門考生陳啟,他…他娘,今天早上,是巡河的更夫發現的。現在…在舊曹門外的護城河裏漂著呢。”衙役聲音都在發抖。
“死了?”裴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寒意。
“撈…撈上來的時候…就沒氣兒了,看著…像是失足落水…”衙役結結巴巴地回答。
“失足落水?”
裴彥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又牽扯得後背傷口一陣鑽心的劇痛,冷汗瞬間浸濕了鬢角。
陳啟的案子疑點重重,私鹽、梅堂、貢院屍身、西山舊傷…線索剛在城隍廟斷掉,他那個相依為命、可能是唯一知情人的老娘就“失足落水”了?
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一股被挑釁的暴怒,混合著後背傷口的劇痛,就在他胸中翻湧沸騰。
“廢物,一群廢物!”
裴彥再也控製不住,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硬榻邊緣。
木質的榻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悶響,劇痛從後背傷口瞬間竄遍全身,眼前陣陣發黑,但他胸中的怒火燒得比藍鴆的毒火更旺。
“連個老婦都看不住,本官養你們何用!滾,都給我滾出去!”
他嘶吼著,因為劇痛和憤怒,聲音都變了調,額角頸側的青筋暴突。
王捕頭和報信的衙役看著情況不妙,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周大斧也抱著被嚇呆的小石頭,慌忙縮到了門外。
廂房內瞬間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濃得化不開的藥味,裴彥伏在榻上,身體因劇痛和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後背覆蓋藥糊的傷口邊緣,隱隱有暗紅的血水再次滲出,染紅了白布。
挫敗感、無力感,就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
梅堂!秦槐!他們竟如此的囂張,如此的狠毒,連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婦都不放過!
就在這死寂的、暴怒和絕望充斥的空氣中,一個清泠泠的聲音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砸落在滾燙的鐵板上:
“不要再繼續無能狂怒了,就算你砸爛了十張床榻,陳母也活不過來。”是林疏月。
她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削刻,那截柳木枝在她手中,已被削成一根光滑、兩端尖銳、中間帶著巧妙弧度的細長木針。
她抬起眼,目光越過彌漫的藥味和裴彥因憤怒而劇烈起伏的背影,落在他纏著白布、隱隱滲血的傷口上,眼神裏沒有嘲諷,也沒有同情,隻有一種冷靜的清明。
“與其在這裏砸東西泄憤。。。。。。”
林疏月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了裴彥粗重的喘息,“倒不如省點力氣,想想怎麼抓人。而且屍體,永遠是最重要的線索。”
她站起身,隨著腕間的鐐銬發出的聲響,她走到裴彥榻前,將手中那根剛剛削好、光滑堅韌的柳木長針放在他手邊觸手可及的矮幾上。
“柳木針,韌而滑,不易沾汙,探細微之物比鐵器更佳。”
她淡淡地解釋了一句,目光卻並未落在裴彥臉上,而是仿佛穿透了牆壁,望向了停放屍體的方向。
“護城河的水,也泡不爛所有的痕跡。”
說完,她不再看裴彥的反應,徑直轉身,拖著些許沉重的鐐銬,一步步走向門口。
裴彥的暴怒被這盆兜頭澆下的冰水硬生生掐斷。。。。。。
他側著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矮幾上那根還帶著新削木茬清香的柳木長針,又猛地抬眼看向林疏月消失在門口的背影。
那句“無能狂怒不如抓人”像一把匕首,精準地刺入了他那傲慢的心。
劇痛依舊在撕扯他的神經,挫敗感也隨之而來。
但林疏月那冰冷的話語和那根靜靜躺著的柳木針,強行拽回了他瀕臨失控的理智。
他粗重地喘息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最終,他伸出左手,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一把抓起了那根柳木針。
粗糙的木刺紮入手心,帶來細微的刺痛,卻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
“王坤!”
裴彥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強行壓抑後更加的決絕,“備…備轎!去…護城河!抬…抬也要把本官抬去!”
舊曹門外的護城河段,河水渾濁,空氣中帶著一股水腥和淤泥的腐敗氣味。
岸邊此時已經圍了不少指指點點的百姓,但都被衙役們用長棍遠遠隔開。
河堤斜坡的泥濘地上,鋪著一張破舊的草席,草席上躺著一具濕漉漉、僵硬冰冷的軀體。
正是陳啟的母親,陳王氏。
老婦人幹瘦的身體裹在打滿補丁、被河水泡得發脹發硬的粗布衣服裏,花白的頭發淩亂地貼在臉上、脖子上,沾滿了水草和淤泥。
她的臉腫脹發白,嘴唇青紫,雙目圓睜著,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口鼻周圍殘留著一些淡粉色的蕈形泡沫,身體僵硬,保持著一種微微蜷縮的姿態。
那裏已經有幾個仵作和衙役圍在旁邊,低聲交談著,臉上都帶著司空見慣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