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十六章喧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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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混著雪水的泥地向城外奔襲,東邊吹來帶有鹹腥味的風穿梭在潰逃的民眾之中,白霧散開,浩瀚無垠的滄海漸漸映入眼簾。天色灰暗,往日湛藍的海水此刻如吞人巨獸,浪花翻湧,其聲極震,洪於雷霆。
出城好久,我都回不過神來,始終死死捏著那塊有些膈手的金印,一言不發地靠在姑姑肩上,眼前如走馬燈似地閃過太子喜怒哀樂的臉。
沒有兵,沒有人,沒有軍符印信,身上最大的依仗在我手中,他怎麼去守青州城?又拿什麼籌碼掣肘來勢洶洶的宣威侯呢?光憑一張嘴和少得可憐的都護衛嗎?
“停車……停車!停車!”
身下的車板被重重拍響了,“砰砰砰”一聲高過一聲,讓專心致誌趕車的斬月不解地望向我身旁的念萍,出言道:“慶元就在前頭的鬆樹林中候著,娘子有事,待上了馬車再說也不遲。”
姑姑神情頹然,憐愛地摸了摸我被風吹冷的臉頰,哽咽著道:“小姐終究舍不得姑爺,趁著沒走遠,掉頭回城吧,您這模樣,人是活著,可魂兒丟了,有何用呢?”
我攥緊金印,環視著周圍一雙雙好奇打量的雙眼,幹巴巴地笑道:“說什麼糊塗話呢?大費周章的出了城,再回去作甚?我、我有些胸悶,才解了圍領。”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姑姑眼中刹那閃過的疑慮我看並未錯過,她半信半疑地盯著我握拳在胸口的手,追問道:“那小姐出城前說什麼瘋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自然不能實話實說,無措地咽了口涎水,辯解道:“我說,他站在城樓上,生怕旁人不知要送我出城似地,恐怕全城的探子都湧來了,不是瘋了是什麼?”
說著,我就朝姑姑使眼色。她轉了轉眼珠,做出如釋重負地模樣,長舒一口氣,順著我的話道:“今兒出城的人那麼多,小姐又混在人群中不起眼,哪有那麼輕易尋到您?小姐莫要再憂心了。”
斬月扭過頭,淡淡道:“娘子說得對也不對。老爺今早是送了二位太夫人南下,走運河回王都避難,有心之人必會跟蹤,的確不容易抓不到夫人。”
姑姑一聽就驕傲地仰起頭顱,得勝道:“婢子都說了,小姐是多心……那不對在哪兒?”
剛升起了一堆足以讓人振奮的火苗,斬月下一刻又無情地撲滅了,他始終四平八穩的嗓音順著刺骨的海風飄進雙耳,“隻怕樽王爺會傳夫人留在王都的畫像給朱家,朱賊手下人若有過目不忘之能,夫人恐危矣。”
我趁著眾人都豎耳仔細聽斬月說話的功夫,裝作若無其事地將焐熱的龜鈕金印迅疾地塞入衣領,那物件在衣衫內滾了兩下,被繩子扯緊了,貼著心口再沒動靜。
念萍眼尖,早就瞧見了我的鬼祟,身子一橫將我擋在身後,高聲應道:“怕什麼,小姐那副畫像是六年前擇妻時呈送給王都的,畫像那年小姐且剛及笄,與如今的模樣大相徑庭,不會認出來的。”
我說得信誓旦旦,眾人卻陷入了愁雲慘淡,唯有巧巧拿她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對著我,見我望過來,如小雞啄米般點著頭,呲牙道:“姑姑說得是!這些事兒都不必憂心,如今的當務之急是……”
一聽此話,散開的眾人又圍攏了過來,一臉好奇地看著巧巧,看得她不知所措地低下頭,結巴道:“吃、吃飯。婢子餓了,小姐也餓了吧?”
有這嬌嬌兒混淆視聽,都護衛和荀家家仆不約而同地撇撇嘴,散到一旁去了。
我忍俊不禁地戳了戳巧巧的小腦袋瓜,嗔怪道:“你啊你——”
巧巧古靈精怪地朝我吐吐舌頭,壓住我的臂膀幹嚎道:“小姐!天不亮姑姑就把婢子喊醒了,飯也不給一口,活脫脫地要餓死人了!”
四周傳來若有若無的嬉笑,被巧巧一瞪,又歸於靜默。
她一喊,我真有些頭疼了,連忙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再出聲,“莫叫了莫叫了,越叫越餓。”
*
青州城西臨泰嶽,興於東海之畔,低山丘陵多,乃中原咽喉,亦是南北商貿重鎮,青州之重,行宮盤踞,重兵拱衛,乃上州也。
華夷圖上,一筆朱紅將青州城勾出,順北而行。馬車顛簸,輿圖在忽明忽暗油燈照耀下,不甚清明。
我手中的輿圖,乃是我朝的山河郡府圖,我所行進的路線,還用朱紅標了出來。通州、兗州、梁州、雍州四地被朱砂圈出,再湊近了看,沿途大小驛站和入城休憩的城鎮都畫圈標識,用線相連。
我用手指點了點廣饒縣,此乃北上第一個落腳點。
地圖一角還有一行小字,若不是我點了油燈還真瞧不真切。上書“吾妻安好,山河安好”。許是寫完就急匆匆卷起了地圖,字有些模糊,隻勉強能看出。
我盯著看了許久,才發覺這是司戴淵的字。他的字好認,雖說跟著天下名師學了這些年,卻依舊沒什麼長進,太子恩師曾多次斥責其字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可見他在書法上毫無造詣。
姑姑一手抱著裝輿圖的牛皮筒,一手高舉著油燈,看我乘上馬車後就目不轉睛地盯輿圖看,也探頭觀望,雙眼掃過司戴淵的字,喃喃念了,樂道:“殿下念著您呢。”
離燈油太近,熏得我眼痛,別過頭去不再看,不屑道:“誰稀罕。把圖收了,看得人心煩。”
念萍偷笑兩聲,一臉的揶揄之色,油燈將她的雙眸映照得極為明亮,聞她笑意盈盈地扯長了語調道:“看了一刻鍾,小姐看夠了。那小財迷,你數夠了沒?剛在驢車上又哭又鬧地喊餓,怎麼吃食擺在你眼前了,反而不吃了?”
耳邊“嘩嘩”聲不絕,巧巧跪在我麵前,手裏抓了一遝錢引,手指上下飛舞,嘴裏念念有詞,湊近了聽,是在數錢,數得這小財迷眉開眼笑,搖頭晃腦得將其齊整放好,雙眼放光道:“不吃了不吃了,這麼一大摞錢,還有一兜銀錠,看都看飽了。”
她伸長了手臂,將馬車底版的夾層掀開,胡亂塞著的金銀物晃得人一陣目眩,她倒也不在乎,抓起銀錠在油燈下反複端詳,含糊不清道:“發財了發財了……”她饜足地將齊整碼好的錢引擠入夾層,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
“我從娘胎裏生下來,就沒見過這麼多錢!幾萬兩啊!”
傻裏傻氣的,姑姑忍俊不禁,笑道:“少胡說八道了,以前在東宮什麼金貴玩意你沒見過?一把金瓜不知抵多少銀子,怎麼這會兒掉錢眼裏了,沒出息!”
巧巧恨不得將臉都埋在狹小的夾層中,如數家珍地看著,嘟囔道:“宮裏的不一樣的嘛,再好的瑪瑙和寶石珠子都換不成錢。這些可不一樣,白花花的銀子,這麼多!小姐,路上要是沒花完,能不能自個留著啊?”
念萍將輿圖塞入牛皮筒內,“哢噠”一聲閉合,沒好氣道:“小姐不是剛給了你壓歲錢?還都是金錠,你恨不得天天晚上抱著入眠,還嫌不夠啊?快收好吧,別讓人偷了去……”
我倚靠在軟墊上含笑看著二人,耳邊的笑鬧聲愈發渺遠。昨夜折騰了半宿,下半夜又飄起了雪花,冷風呼嘯,寒氣也鉚足勁兒凍人,我並未睡好,又盯著輿圖看了許久,頭重腳輕,此刻坐在馬車裏昏昏欲睡得要去會周公。
“哪有人嫌錢夠了?我——哎呦!”
馬車突遇一陣劇烈顛簸,正眉飛色舞說著話的巧巧身子一歪,狠狠撞上車側。開了一條縫的車門並未栓緊,隨著巧巧的驚叫,姑姑伸出手,卻沒抓緊她,她的身子順著單開的木板門止不住地往下滑,雙手在半空中亂抓,卻沒抓住任何物什,隨著一聲尖叫,人滾了出去,幾乎是眨眼間就沒了蹤影,隻剩救命聲回蕩在車內。
“快停車!”我驚叫著從車座上蹦起來,撞到了受傷的腳也渾然不覺,拚命地拍著車板,生怕巧巧掉到車輪地下,壓壞了四肢。
念萍慌神片刻,吹滅油燈,拍著腦門道:“怪我怪我,怕車內點火爐不通風,才開了門,害了巧巧!”
話音剛落,車子就停了,我與姑姑魚貫而出,瞪大了眼往後瞅,隻見巧巧躺在地上哀嚎,連忙朝她而去,所幸聶升離得近,跳下驢車疾行幾步,將她給扶了起來,由姑姑架著她,慢慢地向我走來。
我頭一回痛恨自個腿腳不便,看巧巧小腦袋耷拉著,腳步酸軟地朝我而來,站在原地急得搓手,急道:“摔著哪兒了?”
四周軟泥遍布,其中還裸露大塊石頭,才招致馬車晃動,巧巧摔下馬車。此刻她一身的髒汙,聞見我的話抬頭,可憐兮兮搖搖頭,接著抬起手指指向慶元,“你!”
隨旁護衛的慶元欲哭無淚,惶惶地看了我一眼,語無倫次道:“我眼一花,隻瞧見個人影飛出馬車,哪能猜到是你啊……對不住了巧姑娘,鄙人再給你賠一身新衣裳……”
作者閑話:
不好意思大家,最近拖拉機非常忙,更文時間不太穩定。另外,感謝投枝的讀者朋友,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