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再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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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梯下是一方青磚壘成的窄道,在念萍幾乎匍匐成團的身側,極亮的火光劃破了宮牆腳常年揮之不去的幽暗,一隊高舉火把的緋衣帶刀侍衛踏大步行來,覆在身的鎖子甲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連綿的火龍將正中緩步而來的人影映得極為高大,束冠上的二龍戲珠打在青磚照壁上猙獰無比。
太子,太子怎麼會來?
我膝蓋一軟,與其說是跪倒,其實全然是被嚇跪的。
在太子麵前與外男拉扯……我完了,我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那破損的外袍袖子沒了遮擋,冷風不停地往裏鑽,早就吹麻的身子反而在生死攸關之時冒出汗。
怎麼辦……我大概是比姑姑顫抖得還厲害,直勾勾地盯著眼前漸漸落白的石梯,他瞧見了嗎?瞧見多少?是否還能聽我辯駁?我不敢抬頭,亦不敢麵對。
我聞見袍甲摩擦、長刀在鞘內晃動,也聽到唐煦在我身邊跪倒行禮,更能看到那影子停在石階下,金銀線織成的彎頭鞋履碾過落地即化的雪,我心中惴惴,恨不得立刻昏死過去。
東宮儲君大駕親臨,不待他踩上石階,我就被無形中的天威壓得頭又低了幾分,這該死的石階上隻能容得下我的跪姿,容不下我的手。是以,我隻得垂首,拉扯著嘴邊幹澀的皮肉,打著抖道:“拜見太子殿下。”
他邁步之姿一頓,腳在石階下晃了晃,才重重踩上,厚毛膝甲之上,赤色龍紋袍在寒風中吹得左右打擺,幾乎都掃到了我眼前。
我心中湧出了幾分難言之情,悲苦交加,甚而有些萬念俱灰了。
“辭舊迎新的日子,爾等還不忘在此值守,真是勞苦。”他開口,聲溫潤、氣悠長,宛若家常閑聊般挑起話頭。
跪在我斜前的唐煦瞧著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將將脫去稚氣的麵龐若金紙,發著抖抱拳,小聲應道:“回稟殿下,護衛行宮與太子妃娘娘是奴才分內之事,擔不起勞苦兩字。”
我聞他輕笑一聲,爽朗道:“唐侍衛長恪盡職守,為臣表率,孤代聖上巡防,見此甚慰啊。”
唐煦儼然是鬆了口氣,忙不迭地道:“殿下抬舉了!奴才……不足掛齒,豈能配得上殿下如此誇讚?”
“不必自謙。”太子說著橫跨一步,語調古怪道:“多虧你護衛太子妃,免了她遭皮肉之苦,孤該謝你。”
謝字咬得又重又慢。我偷偷掀開眼簾去瞧,唐煦唇色青白一片,他身子又低了幾分,大聲道:“殿下!奴才是無心……”
“更深露重,孤不多留你了,跪安吧。”
“……奴才告退。”
太子打斷了唐煦將要脫口而出的話,氣定神閑,好似先前那句是我幻聽一般。
唐煦一聽,忙不迭地隨著太子之言,就坡下驢地退下了。
太子並未責難唐煦,反而言辭之間還有遮掩意味,看來我的小命是保住了。想到此處,我繃著的身子驟然一軟,竟有些跪不住,隻得伸手強撐,身子禁不住地**著,也不知是怕的還是凍的。
這方,太子瞧見了我的異動,緩緩蹲下身,伸手托起我的臉,用寬大的掌與修長的指卡住我的半邊臉、包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頭。
淚刹那而落。
我垂眸,不願見他那張永遠操持著高高在上,卻處處透著陰毒詭譎的臉。
或許是我這行徑激怒了他,太子掐住骨頭使我的皮肉拉扯得疼痛,我想我應該是被扯得半張臉都變形了,隻管咬著牙承受著,聞他道:“孤來看你。”
他沉著嗓子,似乎在哄騙人,手上力道卻與嘴上的溫和大相徑庭,我能感到他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摩擦著,似乎再往下低半寸,就能了結我的性命。
這情形不對,他這樣子,哪裏是不計較的大度模樣。
我不言不語,讓他的耐心殆盡,他拇指頂著我的下巴,讓我的頭抬得更高了,嗓音淬冰,“孤,來看你。”
我知曉自己不能再做啞,隻得狠狠地滾了滾喉嚨,輕聲道:“殿下記掛臣妾,臣妾誠惶誠恐。”
我吐字艱難,冷汗幾乎滲透了裏衣,手按在散落著小石子的石階上,透過薄薄皮肉刺得骨頭痛。
“抬起頭來。”他吩咐道。
我依言照做,頭仰得更高一點,隻覺得這姿態萬分痛苦,跪伏讓我直不起腰杆,還得抻著脖頸,便跟受刑無甚區別。
“看著孤。”
“……臣妾不敢冒犯天顏。”鉗住我的那隻手仿佛利刃,我頓生命不久矣的悲涼感,又淌下幾顆淚來,甚覺受辱,反而起了頂撞之心,不願遂他的意。
“孤不治你的罪。”我餘光瞥見他另一隻手舉起,心道不好,他得打我了!我挪不開頭,隻得緊緊閉上雙眼。
太子從不打人,我今兒也算破了他的戒了。
意料中的巴掌久久未落,我噙著淚睜開眼,模糊中見那隻手湊近了我的臉,抹掉被風吹冷的淚,“幾年未見,你怎得還是那麼愛哭?”
一顆心砰然墜地,仿佛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淚忍不住落下更多,我抽噎了一聲,才道:“回殿下,臣妾難以自控,冒犯天威,請您降罪。”
太子默了默,將手從我臉上挪開,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白霧噴在我麵前,“太子妃,你怎麼能跟孤這般生分地講話呢?”
生分?你我相隔千裏足有兩三年,難不成還盼我一如往常那般親昵順從?我壓住近乎要噴湧而出的委屈,道:“從前是臣妾不懂規矩,冒犯太子殿下,如今知錯了,絕不會再如此了。”
此話一出,放在我下巴上稍有鬆懈力道的手指立刻緊了幾分,我被扯得悶哼了一聲,熱淚凝睫,艱澀道:“殿下息怒。”
他彎下腰,裹在皮毛圓領長衣內的金絲軟甲在我眼前晃動,“你此話何意?”
我不應,他又低低地道:“秋妧,你這是認的哪門子錯?”
別叫我的小字!我在心中叫囂著,麵上卻擺了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給太子看,灌進破袖的寒風掃蕩全身,讓我生出將要凍死在此的無力感。
“回孤的話!”他音中帶怒,臉一下子湊近了,急促的喘息伴著熱氣噴在我鼻尖。
兩三年前,王都起了倒春寒,也是這樣的冷,我跪在殿前苦苦哀求、叫他信我時,太子一如我今日這般一言不發。
他讓我回話,我的話在他不分青紅皂白趕走我那年都說盡了,哪裏還有話要說?與太子做了三年多的夫妻,我與他的情誼不過是鏡花水月,來行宮自省,倒讓我看清往日的海市蜃樓。
打著璿兒的大片雪粒子從我二人眼前紛飛而過。
他見我始終不肯抬眼瞧他,更如鋸嘴葫蘆一般咬死了半句都不說,惡狠狠地叫道:“太子妃……”
我本以為他要放什麼狠話,卻不想他似是徹底對我沒了招數,歎息著道:“你這是何苦?”
因而我懶得跟你虛與委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