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過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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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十九年冬。
九州天凝地閉,白雪皚皚。昨夜新下了雪,如今天地銀裝素裹,寒蟬淒切。
我坐在隻露了半條縫的窗子前,裹著厚毛毯昏昏欲睡。忽而一陣冷冽之風襲來,我打了個哆嗦,自不可名狀的渺遠回憶中抽身,迷茫地看向內室的門被推開。
我那一向放肆的侍女掐著腰推開門,朝我中氣十足地喊道:“小姐!明明應了婢子要剪窗花了,怎得言而無信?”
我懶懶地應了一聲,剪窗花,又要過年了……
千篇一律的日子總是如指尖流水般地抓不住,似乎一眨眼,春夏秋冬就順勢而過了。再回望時,我已在青州行宮過了……兩個還是三個年節?不太記得了,於我一被棄之人,兩年或是三年好似並無多大所謂。
唯一變了的,大概是歲月催老、容顏不複往昔。
我一如往常與侍女念萍、巧巧做些喜慶玩意娛節。可惜鄙人繡功不佳,掛出去怕行宮眾人恥笑,隻得孤芳自賞,就不掛到外頭丟人現眼了。而我座下這二人手一向巧得很,做的紙燈籠與剪紙都掛在了廊下,還引了幾個看熱鬧的小婢子探頭探腦,也算是給一向冷清的偏殿添了些喜色。
除夕這日,辭舊迎新,家家團圓,我瞧殿中勞苦一年的婢子太監眼煩,便分發了些錢財當彩頭,都讓他們回家去了。短短一刻鍾,院裏便冷清得剩北境冷風與殘枝相伴了。
念萍姑姑取了炭火回來,見我身邊伺候的人不見了蹤影,立時眉毛豎起,瞪圓了眼,吊著嗓道:“這些人膽子未免忒大了,個個都是懶骨頭!待他們回來了,定要狠狠責打。”
我穿著厚襖子,肩上搭著毛領子,手中抱著暖爐,挨在廊柱下,瞧姑姑一副大宮女模樣,怏怏地道:“留著也是見天偷懶耍滑地惹眼。都是些可憐人,不如散了回家去。”
我這人一向心軟,自個不能與家人團聚,但從不怨懟,也不需拉著旁人同我一起折磨。
姑姑挎著一籃子炭火氣勢洶洶,聞我話又泄了氣,恨鐵不成鋼地道:“小姐這樣心慈手軟,也不見那些個**承您的情。”
她一說這話,我就覺耳朵又起繭子,每回都是這樣的老生常談,無趣地很,打發道:“我淩厲起來,他們便又記恨我,得不償失。如今我隻是一棄妃,再也沒了做太子妃的排場,手段再高明,也壓不住這些拜高踩低的,何必再得罪人?”
姑姑沒好氣地走近了,隨著我一同進屋。“小姐總是有理地很。明明心裏跟明鏡似地知曉其中道理,卻總也不肯向殿下低頭,您是打算好了,就在行宮蹉跎一輩子嗎?”
說到此事,我就有些心虛。明知在此受苦受難,卻還是不肯彎下自己那並無多大所謂的脊梁骨。咬著牙道:“本就是太子冤枉我。叫我認錯?那不如叫我去死。”
“呸呸呸,大好的日子小姐不許說糊塗話!”
我嘴上應了,扭過臉卻撇嘴。
本在東宮好好地當個縮頭烏龜,卻被莫名構陷。偏偏那一口咬定我有罪之人還是太子的親姑姑,當朝的長公主,叫人長了十張嘴也說不清道不明。
況且,也並無人聽我講真話。
太子眼瞎心盲地不待理出其中真因,火急火燎地請了聖上的旨意,將我從王都趕出,丟來青州行宮。
念萍是一直隨著我的人,自然懂我心中憤懣,一聽我說這話,張了張嘴,卻也沒再說甚。隻別扭地說了些軟和話,與跪在室內縫衣裳的巧巧一唱一和,速速將這事掀了過去。
看到這二人在我身旁低眉順眼,甚而有些誠惶誠恐,我於心不忍,將往事拋入腦後,過起年來。
*
我院子裏的人少,親近的不過一老一少相伴身旁,但節前備下的吃食蔬果可不少,一眨眼肚子都吃得溜圓,在燒滿了碳火的地台棉墊子上,四仰八叉地倒著,又吃了酒,醉醺醺地。
團坐守歲,哪有醉倒臥榻的道理?念萍生拉硬扯把我和巧巧趕出屋子,變戲法似地,在幹禿的花圃碎石下掏出油紙,裏頭躺著裹著紅紙的火樹銀花,巧巧高聲叫起來,飛奔著尋火折子去了。
焰火飛著璿在寒風蒼茫中燃起一點紅,“嗤嗤”聲過後一陣噼裏啪啦炸響在耳邊,我跳著躲四炸的火星,恍惚憶起未出嫁時,在家中和兄長偷偷在後院放煙火的事兒。
念萍看我笑著躲到一旁看巧巧玩得不亦樂乎,湊近了道:“小姐是不是……”
“姑姑,我吃醉了,陪我散散酒氣吧。”
念萍不再言語,鑽進屋裏替我披上襖子,陪我慢慢地穿過寂寥肅穆的行宮小道,登高於宮牆之上。
此處是青州至高之地,放眼望去,滿城人煙盡收眼底,街巷上人頭攢動,燈燭明耀,鋪子和坊子將紅燈籠掛得高高地,宛如火龍沸騰於腳下;街上雜耍的激起接二連三的歡呼,孩童舉著煙火在四鄰間穿梭,我趴在城牆上看著街上種種熱鬧,忍不住跟著一起笑起來。
隻是笑容中微微有著苦,像是被人塞入了黃蓮,苦得從唇齒一路蔓延到了心房。終歸是萬家團圓之時,叫人禁不住地惆悵。
念萍最懂我,見我嘴邊噙著笑,她卻一臉愁容道:“婢子知道小姐想家了,不如上書東宮,回家省親……”
我抬手不叫她再說,“姑姑,我還哪有顏麵回家?我為太子之妻,位居東宮儲妃位,不給家裏增光添彩就罷了,竟還被趕出東宮幽禁在此,令父母蒙羞……”
冷風灌入雙耳發疼,說到此處,我痛苦地閉閉眼,“回去,也隻會讓父親丟臉,在同僚麵前抬不起頭,還不如不去受辱。爹娘就當不曾有我這個女兒吧。”
念萍聽了,深深歎口氣,“小姐何必如此自憐自艾。幽禁行宮之事,也並非全是您的過錯……”
我忍不住高聲了些應她,喜慶之餘,繁華之外,隻湧動著剩不甘心,“我明明就什麼都沒做!”
遠處稀稀拉拉站崗的行宮禁軍轉頭朝吾等看來,我冷硬地別過頭,“姑姑,你吃醉了,吹吹風就回屋吧。”
“小姐!”念萍急促地喚著我,她噴出的白霧讓我眼前模糊了,“婢子明白,是太子殿下過於武斷,隨意地斷了小姐的罪,可殿下是君,小姐怎麼能指望殿下低頭認錯?天下可從來沒君向臣低頭的理啊!”
“姑姑!”我低斥一聲,“慎言!”
此處雖天高皇帝遠,離著太子的東宮足有千裏之遙,可難保不會有他的眼線在身旁,姑姑這話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若叫人添油加醋傳出去,她的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念萍聞我嗬斥,愣了一愣也回過味來,提起裙子就下跪,手中提著的火燭搖曳不停,“婢子口出妄言,請小姐責罰。”
我見姑姑乍然跪下,手抓了一個空,接著彎腰要抓她起來,“姑姑這是作甚?趕緊起來。”
她不肯,跪在那冰涼的石磚地上硬要求我一個責罰,我怎能依她,抓著她的臂膀想拉她起身,可她鐵了心要跪,我硬是沒撼動她分毫。
其實姑姑一字也沒說錯,我不曾犯七出之過,他便將我趕到青州行宮,乃是太子拿權勢壓人一等,我人微言輕,受了構陷沒手段翻身,也沒能讓自個留在東宮圖謀翻案,走到這下場,說不上是太子心狠,還是我軟弱。
我二人拉拉扯扯了好一會兒,從一時失言,不知如何便扯到了我與太子的夫妻日子。
姑姑說著說著垂了淚,斷斷續續地訴道:“從一開始,婢子就不該給小姐支那些個昏招。若非如此,小姐與太子也不至於到了如此難以挽回的境地,都是婢子給小姐想的一些餿主意令太子厭惡小姐……”她越說越傷懷,甚而掏出帕子抹起淚來。
我托著姑姑到手酸,索性也不托了,膝蓋一軟,跪著安慰道:“姑姑這般講話可真是折煞我了,當初是秋妧求著姑姑支招,錯都在我。是我將太子當作尋常夫君那樣對待,卻不曾想過他是一朝太子,我雖是他的妻,卻也是他的臣。是我觸怒了太子,與姑姑何幹?”
說到我與太子的這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當年是如何歡歡喜喜地嫁進東宮,而後便有多心灰意冷地離開。不,應該說是被太子請的一道聖旨給趕了出來。
諸多心酸姑且按下不表,此處顯然不是個回憶傷心事的好地方。我陪著姑姑跪在冷如冰窖的石頭青磚上,多拉扯了幾句,腿便凍得發麻,我求饒道:“好姑姑,您就起來吧,秋妧要受不住了。”
我身帶弱症,念萍絕不會放任我在此挨凍,忘了責罰之事,連忙扶我起來。我與她相互攙扶著勉強起身,倚靠著宮牆邊,她替我揉了好一會兒膝蓋,覺北風乍起,風大刺骨,宛若刀鋒劃過**,刺痛非常。
姑姑掌著與之前相比微弱許多的火燭,抬頭望天,她脖頸一圈毛領子在風中蕩漾出愈演愈烈的陰影,“快下雪了。”
我與她深一腳、淺一腳的沿著來路慢吞吞地走著。
不曾走幾步,一舉著火把的侍衛疾行自背後行來,我且剛站定回身,暖火就撲麵而來,在我莫名的目光下,草草行禮道:“叨擾太子妃娘娘。東宮遣人求見太子妃,奴才特來請您移步。”
木棒裹著濃濃的火油亮在我眼前,令視物為之一亮,我打量著眼前頂飾紅櫻、身披襠甲,寬褲著身,足蹬戰靴的侍衛稚嫩的麵龐,愣了一愣,才想起這人高馬大的少年人是行宮侍衛長,唐煦。
他是仗著家中父親才做上官的,平日裏也躲著我走,但東宮來人了,他不得不親自來請,醜態畢露,有些可笑。
唐煦見我默著,腳下絲毫不動,微微地抬起頭,試探道:“娘娘?”
念萍姑姑在我耳邊輕聲說;“估摸著是東宮的人來給小姐送年節禮的,前兩年都是初一來,許是今年來早了。”
我冷淡地應了一聲,不情不願地隨唐煦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