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遇澤從小生活在一個優渥的家庭裏。他的父親博學多才，正直明理，像一棵沉穩的大樹，即使母親早年離開，也從未讓兒子感到半分愛的缺失。那個男人總是恰到好處地填補著那些空白，用書籍、陪伴和無聲的支撐。
    少年的世界被各種色彩填滿：指尖在琴鍵跳躍，馬蹄踏過草場的律動，弓箭離弦的破空聲，還有顏料在畫布上暈染開的無限可能。但最讓他心安的，是畫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他迷戀於捕捉世間萬物的細節，將那些轉瞬即逝的美麗凝固在畫紙之上——一片葉子的脈絡，一朵雲的光影，或是某個陌生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神采。
    或許正是這份對”美”的執著觀察，讓周遇澤比同齡人更早地看清了自己。當顧小雨和其他朋友們對著漂亮女孩興奮討論時，他發現自己內心毫無波瀾。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停留在那些輪廓分明、氣質獨特的同性身上。加上常年泡在父親的書房裏——父親研讀厚厚的商業典籍，而他則沉浸在文學、漫畫、心理學的海洋裏——他很快便明白了那個詞的含義：同性戀。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坦然接受，如同接受自己的發色與瞳色。隻是，他沒有向朋友們宣之於口的打算。不是羞恥，而是覺得這純粹是私人的事。他們的理解或許浮於表麵，隨之而來的好奇、議論，或是帶著獵奇心態的”特別對待”，都非他所願。
    高中生活的序幕，在一個陽光明亮的清晨拉開。周遇澤踏進嶄新的教室，喧囂的人聲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然後，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瞬間定格在靠窗的角落。
    那個男生叫鍾奕。自我介紹時，清冽的聲音在嘈雜中劃開一道安靜的漣漪，瞬間引來一片壓抑的驚歎和女孩子們低低的抽氣聲。長腿細腰，身形清瘦挺拔，像一株筆直的白楊。清爽的短發下，是輪廓分明的側臉，皮膚在晨光裏顯得幹淨通透。一切都精準地踩在周遇澤的審美點上，仿佛造物主精心繪製的傑作。看來，大眾的審美有時也相當一致。
    僅僅看著鍾奕，少年心底就莫名地漾開一絲愉悅。那是純粹的、對美好事物的欣賞。然而，這份”賞心悅目”之下，卻氤氳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一種深沉的憂鬱。整整高一那一年，周遇澤從未見過鍾奕嘴角上揚的弧度。那個男生像一座孤島，沉默地矗立在喧囂的人海裏。非必要，絕不主動開口。他的世界似乎隻有一條清晰的主線：學習、看書、解題。除此之外的一切，隻要不幹擾這條主線，便與他無關。
    他們之間的物理距離，也如同心與心之間隔著無形的屏障。鍾奕坐在周遇澤旁邊的旁邊的旁邊的旁邊，中間橫亙著好幾個人。周遇澤不住校，對枯燥的學業也興趣缺缺，能與鍾奕產生必要交集的機會實在少得可憐。一年下來，他們之間最大的默契，大概隻剩下擦肩而過時一個心照不宣的點頭。
    但這並不妨礙周遇澤像欣賞一幅名畫般，在每一次不經意的間隙裏捕捉鍾奕的身影。當老師的聲音在課堂上響起：”坐最後排的那個帥哥起來回答一下問題。”少年的視線總會不由自主地追隨那個清冷的身影。
    鍾奕起身，身姿挺拔如鬆。開口時，嗓音像山澗清泉流淌過光滑的卵石，清澈而柔和。但這份柔和裏，卻裹挾著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意。他解答問題不疾不徐，邏輯縝密，每一個步驟都清晰得如同刻印。那是一種近乎絕對的冷靜，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英語老師眼中瞬間迸發出的光芒，是伯樂遇見千裏馬的激賞。誰能不愛呢？聰明、專注、目標明確，還擁有這樣一張得天獨厚的臉。
    周遇澤承認，他挺喜歡鍾奕的。喜歡他解題時微蹙的眉頭，喜歡他安靜看書時低垂的眼睫。但看著鍾奕周身那層無形的冰壁，少年還是按捺住了靠近的衝動。那個男生看起來不需要朋友，也沒有交朋友的**。就這樣遠遠地望著，也很好，至少——對他的眼睛很好。
    然而，時間久了，總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縫隙，讓陽光透進來。
    某個慵懶的大課間，刺耳的廣播體操音樂催促著所有人下樓。周遇澤實在提不起興趣，總覺得一群人重複著簡單動作的畫麵透著股傻氣。明知這想法有些幼稚，但抗拒感依舊占了上風。他趴在桌上，對精明的班長眨了眨眼：”班長，不太舒服，請假。”班長了然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圈，最終還是揮揮手放行了。
    喧囂如潮水般退去，教室裏隻剩下令人心安的寂靜。周遇澤本想趴著眯一會兒，卻意外地發現，鍾奕還在。那個男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脊背挺直，正專注地對付著老師留下的那道難題。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午後的陽光慷慨地穿過玻璃窗，溫柔地鋪灑在鍾奕的側臉上。光線勾勒出他**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以及下頜線流暢而幹淨的弧度。額前幾縷碎發在光線下泛著柔軟的光澤。那雙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正穩穩地握著筆，在稿紙上演算著。光影在他專注的眉眼間跳躍，那瞬間的靜謐與專注，美好得像一幅古典油畫。
    畫筆的渴望在周遇澤指尖騷動。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藏在袖口裏的手指，隔著空氣，悄悄沿著鍾奕側臉的線條，在課桌邊緣無聲地描摹。目光太過專注，仿佛帶著實質的溫度。鍾奕握筆的手忽然頓住，倏地側過頭，清冷的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偷看的少年。
    周遇澤猛地回神，像做了壞事被抓包的孩子，有些尷尬地朝鍾奕扯出一個笑容。
    ”有事嗎？”鍾奕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情緒。
    周遇澤連忙搖頭：”沒事，就是……看你解題挺認真的。”
    鍾奕微微頷首，沒有多餘的話，視線重新落回題目上。空氣裏彌漫著一絲微妙的尷尬。周遇澤趕緊低下頭，把發燙的臉頰埋進臂彎，假裝睡覺。但那個被陽光浸透的側影，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裏。回到家，少年迫不及待地翻出素描本，將那驚鴻一瞥的瞬間定格在紙上。筆下的鍾奕，眼神似乎比他記憶中柔和了些許，嘴角也被他”擅自”添上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那個男生笑起來，應該就是這樣的吧？周遇澤想象著。
    高一的日子在書本翻頁聲中悄然溜走。文理分科像一道分水嶺。麵對物理課本上那些晦澀的符號和定律，周遇澤繳械投降，選擇了文科。但隨之而來的，是心底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這意味著，以後很難再在同一個教室裏，看到那個清冷專注的身影了。
    在公告欄前看到分班結果時，周遇澤默默凝視著”文科班”和”理科班”兩欄下相隔甚遠的兩個名字，輕輕歎了口氣。也好，祝願他吧。祝願這個叫鍾奕的少年，所求之物皆能得償所願，所愛之人亦能情深不負，願他緊鎖的眉宇間，能少一分憂愁，多一分舒展。也祝願這一年裏陪伴他的、可愛的同班同學和老師們，未來順遂平安。
    那時的周遇澤，依然天真地以為，像鍾奕這樣聰慧、努力、目標明確又生得如此好看的少年，理應被整個世界溫柔以待。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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