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感，像一層油膩的、甩不掉的薄膜，緊緊地包裹著石川涼的每一寸皮膚。他從那張仿佛還殘留著自己靈魂餘溫的躺椅上坐起，感覺身體裏的每一個零件，都在發出疲憊的、抗議的哀鳴。
    伊芙已經回到了她的“王座”上，那雙淡紫色的眼睛，正專注地看著她麵前的主屏幕。屏幕上，那個代表著涼的羞恥和恐懼的、星雲般的數據模型，已經被最小化，像一個戰利品圖標一樣，靜靜地躺在角落。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剛享用完一頓美餐的、心滿意足的捕食者。
    涼沒有說話。他隻是走到旁邊的營養膏合成機前，為自己定製了一管含有雙倍咖啡因和微量鎮靜劑的營養膏，然後一口氣將那管味道像工業潤滑油一樣的糊狀物，全都擠進了嘴裏。
    他需要能量，更需要麻木。
    “準備好了嗎？”伊芙的聲音傳來，她的語氣裏，已經聽不出絲毫之前那種屬於“收藏家”的狂熱，隻剩下一種冰冷的、公事公辦的效率，“你的”幽靈”不會一直在原地等我們。”
    涼將空空的營養膏管扔進回收槽，點了點頭。他走到另一張備用的“深潛”椅前，那張椅子，是為“客戶”或“乘客”準備的，權限更低，也更簡單。
    “這次的規則不一樣了，警部補。”伊芙的聲音，在他躺下時，再次響起，“我來駕駛。我負責導航、防禦、以及破解。而你，”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選擇一個最恰當的詞語，“你負責”感知”。”
    “什麼意思？”涼皺起眉頭。
    “意思就是，你的大腦，你那被創傷”優化”過的、對那個”幽靈”的氣息極其敏感的大腦，就是我們這次航行中，最靈敏的傳感器。他用你的過去作為武器，那我們就用你的過去，來追蹤他。把他當成一頭野獸，你就是那條最好的獵犬。所以，收起你那套警察的邏輯，閉上嘴，打開你所有的感官，去”聞”他的味道。”
    這番話，無疑是又一次的羞辱。將他比作“獵犬”。但他無法反駁。因為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他閉上眼，感覺到另一根冰冷的探針，連接上自己的備用接口。
    “連接開始。乘客模式。”
    這一次，意識剝離的感覺完全不同。不再是主動地、掌控一切地進入一個由自己主宰的數字世界。更像是，被一股溫柔但絕對無法抗拒的力量，輕輕地“抱”起，然後放入了一艘堅固的、平穩的潛水艇中。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影山正人的頂層公寓的“數字殘響”裏。
    但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上次他獨自前來時，這裏是一片充滿了精神汙染和惡意陷阱的、狂暴的海洋。而此刻，這個空間卻顯得異常……安靜。
    他看到，那些曾經像風暴一樣，試圖將他撕碎的、混亂的數據流，此刻都像一群見到了主人的、溫順的野獸，遠遠地退開。他和伊芙（她的意識體，是一個和他一樣由光線構成的、但散發著淡紫色光暈的、優雅的女性輪廓）的周圍，形成了一個直徑約十米的、絕對安全的“氣泡”。在這個“氣泡”裏，一切數據都井然有序，邏輯清晰。
    這就是伊芙的實力。她沒有去戰鬥，而是用自己更強大的意誌和技術，直接重寫了這片空間的“規則”。
    “看到了嗎？你的”幽靈”，其實很吵鬧。”伊芙的意識在他身邊響起，“他留下的這些精神陷阱，就像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在自己的房間裏到處亂扔玩具。動靜越大，說明他越想隱藏什麼。”
    伊芙沒有理會那些被她壓製住的、充滿了攻擊性的記憶陷阱。她徑直帶著涼，來到了那個他之前標記為“垃圾信息”的、破損的搖籃曲文件前。
    “你把它刪了。”伊芙陳述著一個事實，“因為你覺得，它在幹擾你的邏輯。對嗎？”
    涼沉默不語。
    “你錯了。”伊芙伸出手，觸摸了一下那個文件。一道柔和的分析光束從她指尖射出，將文件整個包裹起來。“你是個好警察，石川。你習慣於尋找物證、尋找動機、尋找一切可以用邏輯解釋的東西。但你的敵人，不是警察，也不是罪犯。”
    她的操作界麵在空中展開，上麵顯示出的，不再是代碼分析，而是一串串代表著“情感模因”的、複雜的波形圖。
    “他是個詩人。”伊芙說，“一個非常病態、非常殘忍的詩人。他在用自己的痛苦寫詩，而你，就是他唯一的讀者。這首搖籃曲，不是病毒，不是陷阱。它是一個”注腳”。是他在這首名為”謀殺”的詩歌下，寫下的第一個注腳，用來告訴你，這首詩的主題，是關於”失去”。”
    涼的意識，受到了巨大的震動。
    伊芙的這番話，為他打開了一扇他從未想過要去推開的門。他一直在試圖用解剖刀，去解剖一個幽靈。而伊芙，卻在嚐試去理解那個幽靈的“語言”。
    “現在，”伊芙說，“讓我們順著這個”注腳”，去找找看，這首詩的主體部分，藏在哪裏。”
    她重新設定了搜索參數。這一次，她搜索的，不再是技術漏洞或非法入侵的痕跡，而是這個空間裏，所有與“失去”、“悲傷”、“悔恨”這些情感模因，產生過共鳴的數據節點。
    瞬間，整個數字空間，在他們眼前，發生了變化。
    無數條淡藍色的、像蛛絲一樣纖細的光線，從虛空中浮現出來，連接著這個虛擬公寓裏，一個個看似毫不相幹的角落。一條光線，連接著那張被打翻的全家福照片的數據塊。另一條，連接著一個被刪除了收件人的、祝賀女兒生日的郵件草稿。還有一條，連接著一個被預設了、但永遠也不會再響起的、去學校接女兒的日程提醒……
    這些，都是影山正人留下的、關於他自己“失去”的情感痕跡。
    而克洛諾斯，在進入這個空間時，也與這些痕跡，產生了“共鳴”。
    “你看，”伊芙輕聲說，“他留下了一張地圖。一張用悲傷畫成的地圖。”
    他們順著這些淡藍色的、憂鬱的絲線，在數字空間裏穿行。那些曾經對涼來說致命的精神陷阱，在伊芙麵前，都變得像一個個透明的玻璃罩。她甚至會停下來，向涼解釋某個陷阱的觸發機製，以及它是如何利用人類大腦的某個特定情感弱點。
    涼一言不發地聽著。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警校的新生，在聽一位傳奇教官，講解著一門他前所未聞的、名為“靈魂犯罪學”的課程。
    最終，所有的藍色絲線，都彙集到了同一個點。
    那是一個涼上次來時，根本沒有察覺到的地方。那是一片被數據冗餘和無用信息層層包裹的、理論上不存在任何有效存儲的“垃圾區”。
    而在這片“垃圾區”的最深處，他們看到了它。
    一個巨大的、通體漆黑的、由最純粹的、沒有任何標記的“無”構成的、完美的正方體。它就像這個色彩斑斕的數據世界裏，一個絕對的黑洞，散發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意”。
    這是一個被隱藏起來的、私人數據保險庫。
    涼一眼就認出了它表麵的加密協議。那是“天穹動力”集團最高級別的、代號為“天狗之麵”的內部防禦係統。一個CEO，會用這種級別的係統來隱藏的，絕不可能是普通的商業文件。
    他們停在了這個巨大的黑色正方體前。
    伊芙的意識體，轉過身，“看向”涼。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在涼的意識裏響起。
    “他殺掉影山正人，不僅僅是為了複仇，警部補。”
    “他是在進行一次”信息提取”。”
    “無論這裏麵藏著什麼……這，才是你的那個”幽靈”，真正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