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失敗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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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第一個恢複的知覺是痛。
不是鈍痛,也不是銳痛,而是一種從神經最末梢燒灼到大腦皮層的、滋滋作響的、仿佛電線短路般的痛。它集中在後頸的接口處,然後像一張高壓電網,將他的整個軀體籠罩。
石川涼的眼皮顫抖著,費力地睜開。
映入眼簾的,不是數據的海洋,也不是扭曲的記憶,而是公寓那光滑如鏡的黑曜石天花板。天花板上,他自己的臉——一張因痛苦和缺氧而顯得蒼白浮腫的臉——正模糊地回望著他。
他回來了。
或者說,他的意識,被硬生生地“踢”了回來。
“我……就是你的未來。”
那個聲音,像一段無法被刪除的惡意代碼,仍在他顱內循環播放。
他猛地咳嗽起來,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牽動著後頸的傷口,帶來新一輪的劇痛。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聚合物燃燒後的焦糊味。他偏過頭,看到那根黑色的軍用級接駁線正躺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板上,接口的部分已經熔化,像一截被燒焦的骨頭。
他的個人裝備,他最信賴的武器,報廢了。
【自檢程序啟動。】
【生命體征:心率142,血壓180/110,皮質醇水平嚴重超標。】
【硬件狀態:神經接口過載,表層皮膚二級燒傷。數據處理單元核心損毀率78%。】
【精神狀態評估:……評估失敗。檢測到無法識別的邏輯衝突。】
他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體無完膚。
就在他掙紮著想坐起來時,一聲輕柔的、如同歎息般的係統提示音響起。他通過增強視覺的AR界麵,看到一行紅色的警告正在視野的左上角閃爍。
【協議“銜尾蛇”已終止。原因:執行者生命體征低於安全閾值。】
【物理及數字隔離將在十秒後解除。】
十秒。
涼的身體在一瞬間爆發出超越了傷痛的求生本能。
他咬著牙,用手肘支撐著自己,從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來。他必須在分局長和田中衝進來之前,整理好自己,準備好一個能解釋這一切的、天衣無縫的謊言。
他不能說實話。
他不能告訴他們,自己在一個數字化的犯罪現場,被一個自稱是“他未來”的、擁有自我意識的程序,用他自己最痛苦的記憶,打得丟盔棄甲。
他們不會相信。
他們隻會認為他瘋了,認為他的大腦在“深潛”中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傷。他們會把他送進精神評估中心,將他像一個壞掉的零件一樣,從警隊這個巨大的機器上拆解下來,然後扔進垃圾堆。
他絕不允許。
他還有賬要算。和影山正人,和天穹動力,更和那個藏在數據深處的、名為“克洛諾斯”的幽靈。
【隔離解除倒計時:3……2……1……】
巨大的落地窗瞬間由純黑色恢複了透明,窗外新大阪那永恒的雨幕和流光溢彩的建築群,像一幅巨大的、沉默的油畫,重新闖入視野。房間的燈光也隨之亮起,驅散了黑暗,卻讓地上的狼藉和牆上的血色符號顯得愈加刺眼。
公寓的門,無聲地滑開了。
分局長和田中健司幾乎是同時衝了進來。
分局長臉上的表情,是一種被公然挑釁後的、壓抑到極點的憤怒。而田中,那張老臉上則寫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恐和擔憂。
他們的目光,都第一時間落在了搖搖欲墜的石川涼,和他脖子上那處仍在向外滲血的傷口上。
“石川!”
分局長咆哮道,他的聲音因憤怒而有些變形,“你幹了什麼好事!?”
涼靠著牆,大口地喘息著,強迫自己那因劇痛而有些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他看著自己的上司,用一種嘶啞但異常平靜的語調,開始了他的“報告”。
“報告長官。我在”深潛”過程中,遭遇了……一種前所未見的、具備自我學習和反偵察能力的新型病毒。”
他一邊說,一邊在大腦中飛速構建著謊言的細節,確保每一個技術術語都無懈可擊。
“該病毒偽裝成現場的環境數據,在我試圖對其進行分析時被激活。它的攻擊模式並非刪除數據,而是進行”汙染性覆寫”。它入侵了我的”深潛”設備,並利用設備自身的運算能力,對犯罪現場的全部數字信息,進行了一次徹底的、無法逆轉的格式化。”
“它……把一切都抹掉了?”田中難以置信地問。
“是的。”
涼麵無表情地點頭,“現場所有的數字證據,包括我之前發現的那個”數字指紋”,都消失了。為了防止病毒通過我的神經接口侵入警方的內網,我在最後一刻啟動了緊急物理熔斷機製。我的個人設備,和現場的所有線索,同歸於盡。”
這是一個完美的謊言。
它解釋了現場的狼藉,解釋了他個人的損傷,也解釋了為何最終一無所獲。更重要的是,它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為了保護整個警隊網絡安全而犧牲個人裝備的、果斷的英雄,而不是一個被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失敗者。
分局長死死地盯著他,眼神像兩把手術刀,似乎想把他的頭骨切開,看看裏麵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當然不全信,但他找不到任何技術上的漏洞來反駁。
在“深潛”這個領域,石川涼就是權威。
“所以”
分局長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麵對的,不僅是一個殘忍的凶手,還是一個能瞬間癱瘓我們頂級偵查專家的超級黑客?”
“是。”涼回答得斬釘截鐵。
“而我們唯一的線索,被你,連同你那台死貴的軍用級裝備,一起變成了廢鐵?”
“是。”
分局長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走到涼的麵前,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石川涼”
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管你的報告是真是假。你違抗命令,獨斷專行,並導致了**案件的全部數字證據損毀。從現在開始,你被停職了。立刻生效。把你所有的權限都交出來,回家去”反省”。在紀律委員會的調查結果出來前,不準你再靠近這個案子一根手指頭!”
說完,他不再看涼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公寓。他需要立刻去向更高層報告這個爛攤子。
房間裏隻剩下了涼和田中。
田中走到他身邊,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醫療包,取出一塊消毒凝膠貼,動作輕柔地貼在了涼後頸的傷口上。冰涼的觸感讓涼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那不隻是一個病毒,對不對,涼?”
田中的聲音很低,充滿了疲憊和無奈,“我幹了三十五年刑警,我見過各種各樣的場麵。但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在結束”深潛”後,會是這副樣子。你像……像是剛從一場打不贏的仗裏逃出來。”
涼沒有說話,他推開田中的手,自己走到牆邊,靠著牆緩緩坐下。
他需要恢複體力。
“你到底在裏麵看到了什麼?”
田中不依不饒地追問,“那個符號,那個凶手……他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麼?”
“我累了,田中。”涼閉上眼睛,切斷了對話。
他感覺到田中在他身邊站了很久,最終,隻留下了一聲長長的、失望的歎息,然後也轉身離開了。
整個世界,終於安靜了。
涼一個人坐在空曠、狼藉的公寓裏。屍體已經被運走,隻剩下地毯上那塊巨大的、已經開始發黑的血跡,和牆上那個血色的銜尾蛇。
它們像兩個巨大的嘲諷魔物,凝視著他。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從深沉的黑,變成了一種病態的、鉛灰色的黎明。他掙紮著站起來,像一個真正的幽靈一樣,在公寓裏遊蕩。他走進浴室,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反複衝洗著自己的臉。
鏡子裏,是一張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臉。雙眼布滿血絲,嘴唇幹裂,眼神裏除了慣常的麻木,還多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他回到了客廳,拿起那根已經報廢的接駁線,將它連接到自己隨身攜帶的微型診斷儀上。
在核心被熔斷前,他的設備應該自動搶救下了一部分緩存數據。
大部分都是毫無意義的亂碼。
他耐心地、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就像一個在垃圾場裏尋找鑽石的拾荒者。
然後,他找到了它。
就在一大段亂碼的末尾,有一個極小的、隻有0。7kb的數據包。這是他的設備在徹底崩潰前,從那個“銜尾蛇”病毒上,本能地抓取下來的一小塊“皮膚組織”。
他嚐試著對這個數據包進行分析。
結果,和他預想的一樣,失敗了。它的加密方式聞所未聞,像一把用未知語言打造的鎖。
但診斷儀的程序,卻在數據包的底層,識別出了一個“簽名”。
那不是文字,而是一種加密風格,一種獨一無二的、如同藝術家筆觸般的編程手法。
他的AR界麵自動在警方的數據庫裏進行檢索。
【檢索中……無匹配結果。】
他毫不意外。然後,他切斷了警用網絡,打開了一個新的、匿名的、經過三重加密的私人信道。他將那個“簽名”的特征,輸入了浪速地下城最龐大的、也是最非法的那個信息交易市場的搜索引擎。
幾秒鍾後,屏幕上彈出了一個匹配結果。
匹配的不是一個名字,也不是一個組織。
而是一個代號,和一個與之關聯的、盛開的黑色蓮花圖樣。
代號是:
伊芙(Eve)。
石川涼盯著那個名字,和那朵妖異的黑色蓮花。他知道,警方的所有資源,對他現在麵對的敵人來說,都毫無用處。常規的調查手段,就像用漁網去撈一個鬼魂。
他被停職了。他失去了權限。他一無所有。
不。
他還有一個選擇。
一個通往規則之外、法律之下、更深黑暗中的選擇。
涼關掉了所有的官方程序界麵。他靠在牆上,疲憊地閉上眼睛。那個來自未來的、充滿嘲諷的歎息聲,似乎又在他耳邊響起了。
他再次睜開眼時,眼神裏的恐懼和迷茫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入絕境後,破釜沉舟的、冰冷的決心。
他打開了那個地下市場的匿名通訊界麵。
在那一行“請輸入您想查詢或委托的內容”的對話框裏,他用微微顫抖但異常堅定的手指,輸入了信息:
“尋找伊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