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年頂著個破頭考完體育、拿下滿分的事跡，很快就傳遍學校和水碧灣那犄角。
    其實在學校還好，畢竟他本來就能跑能跳，一直都多少算個小小的風雲人物，隻是想不到回了村裏，隨便遇到個大媽嬸嬸，都問他是不是這次體育考得好，更有甚者，還問他是不是以後直接去學體育，簡直已經給他安排到將來參加比賽為國爭光了。
    ——想也不用想，肯定是方老太出去宣揚了一把。
    方月年自幼不是那種能在長輩麵前笑眯眯應承搭話的好孩子，因此倍感壓力，他沒來由想，程冰回回考第一，一天到晚被人拉著問成績和學習方法，是怎麼做到每次都好言好語的？還有笑笑姐和君姐，太厲害了，要不是因為學校宿舍星期天中午才開門，他都想提前跑路了。
    所以下午去學校的路上，方月年就表達了自己的煩惱。
    程冰聽完，臉上有點困惑，問：“這就給你問煩了？”
    方月年露出一點焦躁的樣子，說：“是啊！她們都來問我，我一樣的話來來回回說了三四遍！”
    程冰小聲說：“隻是一次體育……”
    方月年一拍車把：“那我不是從來沒考過滿分嘛！”
    程冰費了點勁才抑製住想要上揚的嘴角。
    當個鄉裏鄉親公認的好學生，很需要智慧，光有成績可不行。
    過於沉默容易被說書呆子，太高傲了則會成為討厭鬼，具體體現在每當近鄰遠親問起成績來時，最好是在不經意間點到即止地承認「我成績確實好」，把握好「裝腔作勢」與「自然而然」之間微妙的平衡，並且永遠保持令人如沐春風的平易近人和謙遜——就算心裏並不情願敷衍。
    這是個大學問，決定了這位好學生在村頭村尾大媽大嬸叔叔伯伯們嘴裏的形象，以及這家人會不會因為孩子過於優秀而成為別人妒忌的對象。
    程家就是這樣的人家。
    在方月年的認知裏，程笑笑是一個完美的孩子，村裏各色人物她都能料理齊全，哪怕是不懷好意地試探她和程君君關係的碎嘴媽媽娘子。後來程君君居然也有這天賦，前一天剛和這家的男孩子打了架，第二天這挨打男孩的妹妹過來問作業，她居然也好好地教了。
    再後來，程冰也修煉出了這項技能，他因為是個男孩，天然優勢就是不會被人要求溫柔嘴甜，隻要適當和氣，眼裏有人，願意給年紀小的孩子講題就行了。
    所以說，這原則也簡單——家裏有錢的別從鼻孔裏瞧人，孩子成績好的也別尾巴翹上天。
    但是不是所有人家都有這份智慧。
    方老太，罵人永遠都是「一世做個木匠的沒X用的窮鬼」，「栽進泥巴別想爬起來的鬼貨東西」，或者「老子看你家也不像供了文曲星能吃文化飯的」，話裏話外，都是高高在上的倨傲，也不知道在傲什麼。
    方老師是文化人，從不罵人，他在村裏的時候，必定捧著金屬茶杯，穿著鋥亮的皮鞋，在人家門前斯斯文文地說話，有空閑，就對人家的教育方法略作指點。
    至於方武，他年輕的時候相當時髦，用著香香的紙手帕，帶著漂亮的手表，穿著流行的皮夾克，一旦出去待了幾天回來，口音都要帶點拐著彎的普通話。
    家學淵源，方月年小時候就不明白什麼叫謙遜。
    他得意地穿著新款發光小鞋，盛氣淩人地跟露出羨慕表情的小夥伴說：這是我爺爺買的，你們都沒得穿。
    他也不怎麼知道什麼叫分享，隻是聽奶奶的話把自己的糖盒收好了，吃的時候絕不給別人看見。
    所以，除了童年打架憨完時，能受點小跟班的追捧外，他沒怎麼被人誇過，更沒被當做自家孩子榜樣的那種好孩子來誇，這幾天突然被誇了幾句，他就不知道怎麼應對了。
    程冰原本騎在方月年身後看著他迎風狂蹬，現在特意加快了兩圈，上前同他並排。
    “方月年。”他叫他。
    “嗯？”
    “你考了滿分，我是不是還沒誇你？”程冰眉眼舒展著，正正看著他，“你做得很好。”
    方月年短暫地呆滯了一下。
    接著，他的臉騰一下紅了。
    一激動，腦子就轉不過來，蹦出兩個字：“臥槽……”
    程冰眼神一冷。
    方月年立馬慫了：“我……嘖，哎呦，我去，你怎麼，怎麼……”
    程冰歎了口氣，不去糾結他死活沒改徹底的不文明出口腔，把臉轉過去，清楚地說：“等你再進步一點，等你考上一中，大家都會更加喜歡你的。”
    方月年盯著他的側臉，簡直呆了。
    這，這還是程冰嗎？
    他有點找不到北，說出口的話卻是：“可是這，這個滿分，不是早就有把握了嗎……”
    程冰竟然還輕輕笑了一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本有把握的事。”
    方月年心裏一動，頓時感歎：臥槽，好有道理，至理名言啊！
    但他終於抑製住了蠢蠢要蹦出來的這句話，修飾過後說：“程冰同學，你可真是我的人生導師。”
    程冰神情如常，淡定地說：“我暫時還不敢當，等你考完二模吧。”
    提到二模，方月年眼珠一轉，趁熱打鐵：“那二模考出來如果你還挺滿意的，我是不是能要個獎勵？從小我考試進步了我媽都會給我獎勵。”
    “你想要什麼？”
    “我嘛，”方月年清了清嗓子，“我希望等我們考完中考，你能跟我一起，把那個書櫃正正經經做完。”
    說完又趕緊補充：“不論！不論我們中考結果是什麼樣的。”
    前半句還算正常，補充部分顯然小聲了。
    程冰像是思考了一下，但很快就說：“好。”
    “真的？”
    “真的。”
    “謝謝程哥——”
    方月年大喊一聲，兩腿加快了速度，飛速往前騎去。
    於是乎，備戰二模的方月年每日如同打了雞血，真正意義上做到了如饑似渴廢寢忘食，連去食堂吃飯都帶著個單詞小本子——英語詞彙量一直是他的弱項，最近這人背單詞背到瘋癲，有次去水房打熱水，一邊看本子一邊伸手開龍頭，被燙到了都沒感覺出來疼，回了宿舍才發現起了好大一個水泡。
    對此，方月年的唯一評價就是：幸好不是寫字的手。
    程冰不得不承擔了給他打熱水、打飯等細枝末節的日常工作，有時把飯放到這位神神叨叨的初三生麵前還不行，還得三催四請他才肯拿起筷子。
    ——自己種下的因，得承擔後果，程冰無奈地安慰自己。
    總之，二模就這麼在大家的惴惴不安當中到來了。
    因為學校新建了一幢教學樓，頂樓有一個大型的會議室，這大半年來都被用作初三生的考場，所以以前提前一天收掉東西把教室騰出來用作考場的活就免了，大家可以安心自習。考前一天晚上，同學們大多在默記最後的知識點，瘋狂給大腦進行臨時記憶的填充，方月年也不例外。
    他艱辛地背著語文的內容，主要是之前基礎太薄弱，很多別人信手拈來的古詩詞和文言文他都磕磕絆絆，這部分分數沒什麼學習要領，純靠記憶，他眼下雖然不能爛熟於心，但是先這麼臨時背背記下來再說，首先分得拿到手。
    程冰則在做一個政治曆史的知識索引。
    開卷考試一樣令人頭疼，浩如煙海的知識點散落在無數本教材練習冊一本通裏，找起來需要技巧，否則時間全浪費在翻書上麵了。他親眼看見過方月年考開卷考試時的樣子，那書散落一桌一地，令人驚恐。
    但是背書真是傷腦筋，幾節晚自習下來大家都疲憊不堪，程冰把索引拿給方月年的時候，他正暈頭暈腦地反複念叨：“夾岸高山，皆生寒樹……爭高直指，千百成峰……不對好像少了兩句，千萬別提醒我……夾岸高山皆生寒樹……夾岸高山皆生寒樹……”
    程冰站在他座位旁，就這麼看著他，還不由自主輕輕抬高了下巴，似乎在期待著他的下一句。
    方月年也似乎收到了鼓勵，一鼓作氣：“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
    “厲害了方月年！”同桌配合著大聲說，“牛逼牛逼！”
    程冰微揚了一下唇角，把一頁寫滿了字的紙給他，“給。”
    同桌探過頭來：“什麼什麼？武林秘籍？”
    方月年看了一眼，頓時從昏沉當中清醒，感激涕零道：“謝謝我程哥！”
    同桌伺機抱大腿：“學霸～程哥～我也想看——”
    程冰說：“那你自己印一份吧。”
    “謝謝哥！”
    再接著就是為期兩天的考試。
    整個學校都籠罩在緊張的氛圍裏，這次考試按照慣例卷子會難一點，看一下大家能不能做出所謂的掙分題，一般的結果肯定是總體分數比一模低，但高分還是會有。
    方月年連對答案這項他以前喜聞樂見的活動都離得遠遠的，考完一門就安心複習下一門，正兒八經一門心思考試。
    等最後一門英語考完後，卷子交了上去，大家才陸續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考場——不論幾家歡喜，反正一切隻能靜待結果了。
    室友們個個說自己沒考好，唉聲歎氣地收了包回家，都說兩天後又是一條好漢，方月年則在宿舍躺床上出神。程冰出考場的時候被班主任叫去了辦公室，現在還沒回來，他也就不急著收拾。
    躺著閉著眼胡思亂想。
    這次，應該，會進步一點吧？
    也不知道，進步多少，程冰會滿意嗎？
    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程冰終於回來了。
    室友們全走了，就剩方月年一個，程冰進門瞧見他直挺挺躺著，還以為他不舒服，過來叫他：“你怎麼了？”
    方月年倏然睜眼，一骨碌坐起來：“怎麼樣怎麼樣，老班叫你是不是說直升班考試成績的事？”

    作者閑話：

    感謝閱讀。
    方月年背的課文是《與朱元思書》，作者[南北朝]吳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