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章:偷續浮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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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的過錯。”雲樂替他拭去額間細汗。
    寂靜在帳幔間流淌許久,淮安忽然揪住他散亂的衣襟:“既已亂成這樣……不如褪去重著。”
    次日清晨,承瀟揉著眼睛推開房門,赤腳穿過灑滿晨光的客廳,悄悄扒開主臥的門縫。隻見雲樂早已衣冠整齊地坐在床沿,正輕握著淮安露在被子外的手臂,小心翼翼往被窩裏塞。淮安整個人裹得像隻春蠶,隻露出半張熟睡的臉。
    承瀟躡手躡腳湊近想看個仔細,雲樂卻頭也不回道:”下樓用早飯。”聲音像浸了霜的青石。小孩縮縮脖子溜出門,心想這個哥哥真是白叫了”樂”字。
    指尖掠過淮安微蹙的眉間,雲樂眼底浮起笑意。等他端著元宵回房時,發現淮安已披著雪白中衣坐在床沿,正彎腰尋找散落的鞋履。
    ”殿下不必急。”雲樂將青瓷碗放在案上,白霧裹著甜香嫋嫋升起。淮安抬頭時,眼下淡青色的陰影讓他心頭一緊:”我近來總夢見人間戰火……身體裏像有另一個自己在蘇醒。”
    話音戛然而止。淮安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如此自然地剖白了不安——那道橫亙在心口的邊界,不知何時已消融在相觸的體溫裏。
    雲樂舀起一顆晶瑩的元宵遞到他唇邊:”眾生重擔壓在肩頭,殿下會焦慮再正常不過。”待淮安咽下甜糯的餡料,他又輕聲道:”可是想見堯穆了?他這兩日不在城中。”指尖拭過對方唇角,”不過聽說公主今日會來街市,要去看嗎?”
    晨光透過窗欞,將兩人依偎的身影投在青磚地上,像兩株悄然交錯的竹。
    既是堯穆的親妹妹,淮安決意去看一眼。三人戴好麵具隨人潮前行,還未見到人影,便聽得陣陣歡呼如浪湧來: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萬福!”
    淮安抬眼望去,人海中央那抹粉霞格外奪目——雲錦裁成的裙裳綴著細碎珠光,素白鳳凰緞帶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發間青玉簪流轉著溫潤光華。那姑娘未施脂粉,卻似初綻芙蕖,眉間凝著春山遠黛,眼波流轉間自有清貴之氣。
    他正欲悄然後退,卻猝不及防撞進一雙澄澈眼眸。隻見小公主眸光驟亮,提著裙擺疾步而來:“哥哥!”
    淮安慌忙低頭想隱入人群,繡著纏枝蓮的裙角已翩然停在他眼前。少女仰起臉詫異道:“你不是奉旨巡查去了?何時回來的?”
    四目相對的刹那,淮安瞳孔微顫——這分明是幻境中那位自稱祭司的少女!琉璃盞破碎的回憶翻湧而來,當時那句石破天驚的“哥哥”竟在此刻重現。
    他強壓下心頭驚濤,暗自苦笑:這麵具戴與不戴有何分別?麵上卻端出三分清冷:“回來取件要緊物什,即刻便走。”
    話出口便覺不妥,這般敷衍豈能瞞過金枝玉葉?不料公主竟抿唇輕笑,踮腳湊近他耳畔:“又丟三落四!當心我告訴父皇母後~”
    “昭霓乖,替哥哥守秘可好?”淮安從善如流地接話,餘光瞥見雲樂微微頷首,心下稍安。他故作嚴肅地拂袖:“你先回宮,哥哥尚有要務。”
    小姑娘卻攥住他衣袖不肯鬆手:“我有頂頂重要的事要說!”見圍觀百姓愈多,淮安隻得俯身低語:“上元佳節莫要驚動百姓,有事明日再議。”
    小公主果然懂事,見哥哥兩次推拒,雖有些不舍,還是乖巧地鬆了手,在宮人簇擁下嫋嫋離去。
    淮安轉身對雲樂無奈攤手:“看來戴不戴麵具,結果都一樣。”
    “堯穆一時半刻回不來,”雲樂寬慰道,“殿下隨心而行便是。”他深知淮安行事謹慎,即便暫代太子身份也絕不會惹出亂子。
    淮安略定心神,領著承瀟往皇宮方向走去。途經一家香鋪時,他駐足而入。承瀟好奇:“淮哥哥要買什麼?”
    “昭霓有了預言能力後常夜不能寐,”淮安輕拈起一束深褐香材細嗅,“迦南香最能寧神靜心。”
    雲樂眼底泛起暖意:“殿下對妹妹這般體貼。”
    “對了,”淮安在琳琅滿目的香料間挑選,“堯穆平日待妹妹是何模樣?”
    “殿下做自己便好。”雲樂將一枚檀木盒遞到他手邊,“所謂孤傲不過是境遇所迫,骨子裏的溫柔與殿下如出一轍。”
    淮安聞言莞爾,仔細選好幾味安神藥材,又挑了白金銀線繡製的香囊。結賬時才發現這些珍稀藥材價格不菲,而自己身無北楚貨幣。
    掌櫃卻笑容可掬:“太子殿下光臨是小店福氣!依舊記在賬上可好?”淮安恍然,原來太子出行果真無需帶銀兩。
    待掌櫃還想搭話,雲樂一記冷眼便令其噤聲。出了店門,淮安從隨身藥包取出一株淡紫草葉添入香囊:“我的獨門秘方。”
    “植楮?”雲樂挑眉,“此物唯老人峰絕壁方能采得,安神之效堪比仙草。”
    淮安輕拍鼓起的香囊微笑:“但願能護她一夜安眠。”雲樂熟門熟路引他穿過宮巷,朱紅宮牆深處,昭霓的寢殿已隱約可見。
    淮安揉了揉眉心,看了眼身旁的承瀟——這孩子的來曆三言兩語難以說清。雲樂會意,輕拍承瀟的肩頭,帶著他在朱紅宮門外靜候。
    踏入公主府邸,眼前景象令淮安暗自驚歎。雕欄玉砌間蜿蜒著清溪曲橋,纏枝花藤垂落秋千架,奇花異草綴滿白石小徑,每一處景致都透著精心雕琢的奢華。比起老人峰的自然野趣,這般人工巧築別有一番風華。公主居所尚且如此,太子東宮又該是何等氣象?
    侍女引他穿過回廊時,淮安不覺放緩了腳步。他從未有過妹妹,此刻隻得在記憶中搜尋世間兄長的模樣,掌心微微沁出薄汗。
    推門刹那,藕荷色身影如蝶撲來。昭霓赤足踏過絨毯,仰起掛淚的小臉抽噎:”哥……我又夢見那些了。”
    淮安心中一凜。雲樂早與他細說過:昭霓降世那夜,長星劃破柳宿,老祭司驚呼”天災將至”後閉關不出,唯留”禍國公主,下任祭司”八字讖言。北楚皇室竟同時孕育神使與祭司,不知是宿命恩賜還是劫難。
    皇帝始終不願信這預言,將女兒護得密不透風。直至昭霓十五歲生辰,噩夢初現。起初隻是模糊片段,後來愈發清晰——烽煙蔽日,白骨遍野,千裏荒蕪。”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當少女顫抖著背出夢中詩句時,連堯穆那般冷清的人都為之震動。
    淮安望著眼前這張與幻境中祭司重疊的臉,終是伸手輕撫她的發頂:”別怕,哥哥正是為查此事而去巡查的。”
    檀香在鎏金獸爐中嫋嫋升起,他不動聲色地將新配的安神香囊係在妹妹帳幔旁。
    以往,雲樂敘述這些時,眉宇間總縈繞著難以化開的落寞。他說:“殿下當年,真的竭盡了全力。”
    可即便傾盡所有,甚至賠上性命,終究未能扭轉命定的結局。
    淮安的手無意識地撫上心口,一陣隱痛悄然蔓延。他深吸一口氣,揉了揉昭霓柔軟的發頂:“噩夢隻是噩夢而已。哥哥已經巡查過邊境,眼下一切安好,你的夢境並未成真。”
    他還能如何解釋呢?難道要告訴這雙含淚的眼睛,她將是讖言中的禍國祭司?淮安甚至不知大周的鐵騎何時會踏破山河,又怎能用未至的災厄,剝奪她此刻的安寧。
    若命運終究避無可避,至少再多偷得幾日圓滿吧。原來凡人畢生所求的現世安穩,本身就是最奢侈的願想。
    “真的嗎?”昭霓的眼淚懸在睫毛上,將落未落。
    “嗯。”淮安避開她純真的目光,從袖中取出準備好的紙袋,“從今日起好好安睡,把虧欠的覺都補回來。有哥哥在。”
    一大顆淚珠滾落枕畔:“可我隻要閉上眼睛,就是漫天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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