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北楚一夜傾覆，其周邊的村落亦未能幸免，千靈村便是其中之一。
    魔族嗜吸人血肉精氣，村中百姓幾乎被屠戮殆盡。
    當時，檀夙路經此地，搜尋堯穆散落的靈魄，隨手斬殺了幾個徘徊的魔族。忽然，風中傳來一絲微弱的男孩哭聲。
    他循聲找去，在一間破敗的屋舍內，看見幾名村民倒臥在地，身上布滿猙獰血口，早已氣絕。可他們僵硬的手臂仍緊緊環抱在一起，將一個穿著彩衣的男孩死死護在中間。檀夙一眼便認出，這是個被遺棄的異域孩子。
    於神君而言，人族隻分兩種：生活在大河兩岸的中原人，與生活在草原大漠的異域人。他下界時向來不愛理會人間閑事，但異域棄嬰，他確實見過不少。
    神族理應守護蒼生，卻不便過多幹預人間事。即便如此，人族的某些習俗，他始終覺得難以理解。
    他伸手，試圖掰開村民已然僵硬的手指，將孩子抱出。不料那孩子的手竟死死攥著一位女子的衣襟，倔強地不肯鬆開。這一抱驚動了男孩，他發現自己要被帶走，當即放聲大哭起來：
    “阿姐……阿姐……你醒醒……嗚嗚嗚嗚……”
    看著被幾個衣衫襤褸、打滿補丁的村民以生命護在中間、毫發無損的小男孩，川流神君心中驀然一動。
    “乖，他們還在，”他眉眼彎起，漾開一個極為好看的弧度，聲音低沉而溫暖，“我們不要打擾他們安睡，好不好？”
    這溫和好聽的聲音終於吸引了小男孩的注意力。他抽抽搭搭地止住哭聲，抬起淚眼，這才發現麵前站著一位容貌氣度皆驚為天人的男子，正微微彎腰，向他伸出手。
    “可是……”小男孩哽咽著，思緒混亂。剛才分明是可怕的尖叫與怪物的嘶吼，發生了極其不好的事情，為何周遭安靜下來後，卻隻剩下這樣一位……好看得不像真人的哥哥？
    “你遇到神仙了。”川流神君柔聲道，“可以相信我麼？”
    小男孩第一次聽到大人這樣說話，小腦袋瓜明顯轉不過來，但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不像壞人。
    彩衣男孩腦子裏天人交戰，還沒完全捋明白，可麵前男子溫柔含笑的眼和周身流轉的淡淡光華，擁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最終遲疑地伸出小手，點了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阿木。”
    川流神君執掌仙界千年，卻恰缺一個能在人間行走的幫手。於是，他破例提拔了這名叫做“阿木”的男孩為神官，賜予他神力，命其在人間配合分身檀夙行事。
    同時，他也難得地“好心”了一次，動用神力，複活了千靈村的所有村民。
    “我確實很好奇，人與人之間所謂的情感，究竟能深至何種地步。”川流神君穿過裏殿，阿木也隨之起身，跟隨他步入一片終日沐浴在柔和光輝中的神奇花園，“神族口口聲聲要守護人間，卻連最基本的人性，都未曾真正理解。”
    想到這裏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經也是人，可那時候心境，卻如何也無法回想起來。
    阿木恭敬回應：“您已經做了很多。”
    園中奇花盛放，生機盎然，空氣裏有點點微光如流螢般閃爍。阿木一踏入此地，便覺靈台清明，精神為之一振。
    行至花園盡頭時，阿木的雙眼驟然睜大，呼吸也為之一滯。
    前方白玉神台之上，靜靜供奉著一塊約莫拳頭大小的圓形玉石。玉石呈現黑白交融之色，其內仿佛有水墨緩緩流動，彼此界限分明卻又渾然一體。
    此刻，這奇異玉石正持續不斷地散發出柔和而磅礴的光芒。
    所有流光都彙向光芒中心——
    一名白衣少年正被這光芒輕柔托舉，懸浮於空。他麵容平和，儀態高貴靜謐，仿佛沉眠於一個美好的夢境之中。
    阿木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顏。
    此時此刻的白衣少年，竟讓他恍惚間想起了……三百年前的一位故人。
    “解釋一下，”最後一麵”是什麼意思。”川流神君的聲音平靜地響起。
    阿木沉默了片刻，眼中掠過一絲哀傷。他深知川流神君不會拒絕這個請求，但他更明白，一旦確認，阿叔、阿姐、村長，還有那些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們，就將真正離他而去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仿佛釋然了什麼重負：“他們說…希望長眠於千靈山下，千靈河流起始的地方。”
    “你舍不得。”川流神君停下腳步，似乎在等待他的坦誠。
    “嗯。”阿木輕輕低下頭，“其實…我從未問過他們的意願。一直以來，都是我擅自做主，強行將他們留在我身邊。”
    不知不覺間，這份強留，竟已持續了三百多年。
    “成全村民們，也是成全我自己。”阿木輕聲道，“謝謝神君。接下來的路……我想自己走。”
    川流神君並未看他，隻是略一頷首，便朝著那白衣少年的方向走去。
    阿木並未立刻跟上。直到神君轉頭看他，他才如夢初醒般低聲問道：“他是淮安……還是堯穆？”
    川流神君眯起了眼睛。
    阿木立刻將頭埋得更低。
    “他是神使。”川流神君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阿木效力多年，早已學會察言觀色，直覺神君不悅，連忙跟上。
    可每向前一步，他心中都擂鼓大作。記憶裏那個夏天的景象愈發清晰——爬滿土牆的蒼翠葡萄藤，燥熱到幾乎凝滯的空氣。
    那是淮安若能回到過去便會看到的景象：堯穆在千靈山附近練兵，為了讓太子殿下吃到最新鮮的水果，每天清晨都會有帶著露珠的大串葡萄被送過來，這些葡萄還連著葡萄藤，為的就是保留最新鮮的風味。
    而堯穆總會給溜進來的小阿木幾串葡萄。那年夏天大旱，熱得幾乎要人命，而每次阿木偷偷跑來，堯穆都會塞給他一些清涼的果子。
    這正是他最不願麵對的過往。
    兩人已行至白衣少年附近。川流神君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道：“舍不得的東西太多，莫說做神官，便是做人，也做不好。”
    “是。”阿木咬牙壓下那一絲哀傷，仰頭望向懸浮的白衣少年。
    “管他要去哪裏，”川流神君忽然道，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即使那是隕仙台——未經我的允許，他也跳不下去。”
    白衣少年的衣袂在花園微風中輕輕搖曳，周身不見絲毫傷痕墨發被玉冠整齊束起，從白瓷般的指節到全身，乃至每一根發絲，都純淨如初生的嬰兒，完美無瑕。
    一股遲來的寒意驟然爬上阿木的脊背。
    難道這三百年來……川流神君始終備有第二個選擇？
    堯穆、淮安，乃至這天下蒼生，對神君而言，究竟算什麼？
    他究竟是要塑造一位神祇，還是僅僅在雕琢一個完美的傀儡？
    阿木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身旁這位深沉穩重、看似春風化雨的川流神君，高踞仙界權柄之巔的存在，其內心深處真正圖謀的，究竟是什麼？
    他已沒有機會深思，一名天兵神色倉皇地闖入花園，甚至來不及跪拜便急聲喊道：“神君！外麵那條龍…他、他發瘋了！”
    “哦？”川流神君一揮袖袍，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尚未踏出裏殿，外麵震天的喧囂與狂暴的龍吟已穿透殿牆，洶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