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一章:隕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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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一隅,一座似由白玉砌成的雙層噴泉正汩汩湧動。細看之下,那材質比白玉更為瑩潤,表麵流光溢彩,顯然並非凡品。
阿木靜立於噴泉旁,彩衣在氤氳的白霧中漾開細微的波紋。他抬起眼,望著泉口處漸漸彙聚起來的藍色光芒,輕聲開口:“你就這般急於離開這個人世?這可不像你。”
他雙手掌心向上托起,試圖接引那縷幽光。然而藍光並未如他所願落入掌心,反而躁動起來,仿佛有了自主意識般,堅定不移地朝著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阿木心中驟然一緊——那個方向是:“隕仙台!”
那是懲戒神官的禁地。任何神官自此躍下,都將記憶盡失、靈力潰散,立刻墮入輪回,且永世再難修煉出半分靈力。
絕不能讓他去那裏!
阿木再無遲疑,施展全力狂奔追趕。可那點幽藍光芒始終輕盈地飄飛在他前方,無論他如何加速,總差那麼一點距離,無法觸及。
他速度不慢,藍光卻更快。一追一趕間,轉眼已至隕仙台邊緣。就在此時,藍光忽然頓住,仿佛那個白衣少年驀然轉身,回眸一望。
阿木失聲喊道:“等等!他很快就會找來仙界的!你連他……都不想再見了嗎?”
對,雲樂。
巍蒙山下,他曾固執地認為雲樂長久的守護,全因一個他毫無印象的名字——堯穆。
自那一別,竟成永訣。
其實淮安一直有種模糊的感覺,童年時似乎也曾多次見過雲樂……可為何,他全都忘了呢?
阿木仿佛看見那白衣少年唇角含著一抹極淡的笑意,一步踏上了隕仙台的邊緣。
沒有半分猶豫。
那片淡藍色的光芒如星塵般散入雲霧之中,很快便失了蹤跡。
在意識徹底消散前的最後一刻,淮安的心中異常平靜。
“堯穆,你對我……會很失望吧。”
“其實,我對我自己,又何嚐不是。”
淮安自幼便展現出令眾生望塵莫及的卓絕天賦,無論行至何處,總是光芒萬丈,集萬千崇敬於一身。然而如今回望,今日的結局,早已在過往的種種痕跡中埋下伏筆。那些曾經的幸福與幸運,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碼,隻待成年禮這一天,要求他悉數奉還。不過是從前活得太逍遙散漫,如此明顯的預兆,他竟未曾察覺。
自堯穆隕落後,極北之地的封印再次出現一場變故——那時,淮安方才五歲。
師父檀夙率領敬詰寺全體僧眾緊急出動,而那一日,也是小淮安第一次被允許下山,初見寺外的天地。
蹊蹺的是,小淮安剛一抵達極北之地便突發高燒。師父眉頭緊鎖,將他塞進師兄懷中。極北寒風如刀,師兄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的外袍,將小淮安嚴嚴實實地裹緊,自身隻餘一件單薄的土黃色僧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可小淮安似乎已燒得神誌模糊,在外袍中不住地顫抖。
師兄緊緊抱住他,目光憂慮地望向前方——天際盡頭,一片區域被濃重烏雲籠罩,電閃雷鳴不絕於耳。烏雲外層,無數古老而複雜的金色咒文明滅閃爍。
那本是完整封印應有的模樣。
但此刻,咒文已殘破不堪。天幕仿佛被撕裂開一道駭人的口子,濃鬱的黑霧正從裂縫中源源不斷地湧出,霧中還有無數詭譎的黑影向著四麵八方急速逃竄。
僧人們神情肅穆,雙手合十,低沉的誦經聲穩穩定住了風雪。他們周身乃至佛珠皆泛起莊重的金色光芒,任天氣如何惡劣,亦隻能吹動他們的衣襟。
檀夙立於眾人之前,那黑洞洞的封印裂縫仿佛觸手可及。
“缺少了神使,封印終究難以完整。”他沉聲道,聲音湮沒在風裏。
遠處,小淮安似乎恢複了一絲意識,他費力地睜開眼,朝前望去。隻見師父所處之地光影劇烈變幻,漆黑魔氣與神聖金光瘋狂**、搏鬥。
淮安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正與師父交戰的是什麼。就在這時,劇變陡生——似乎是兩道極致靈力猛烈撞擊產生的恐怖衝擊,驟然將師兄連同他懷中的淮安一同狠狠掀飛出去!
小淮安整個人被甩掛在一棵枯樹的枝椏上。他倒是不畏寒冷,雖受盡寺中寵愛,但訓練時師父從不留情。從三歲起,每個冬天他都需赤著上身於雪地中練劍。
忽然身體一輕——師父不知何時已至身旁,一手將他拎下,放在雪地中。
隨後,師父仿佛耗盡了所有氣力,重重地坐下。
冰雪的冰冷觸感讓小淮安一個激靈,他下意識捂住額頭,摸到了一手溫熱的血。他顫巍巍地走到師父身邊,用盡全身力氣想將師父扶起。
師父抬眼看他,將他拉進懷中,鮮血混著熱氣籠罩著年幼的淮安。他有些戰栗,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身體裏有什麼激動起來。
師父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偏過頭,再度望向天際那道封印。
一個時辰前,那裏還混沌不堪,業火燃燒,黑氣肆虐;此刻卻如同啞火一般,僅剩一道細微裂縫中,飄出一縷極淡的灰煙。
小淮安忽然明白了——師父每年總有一日會身受重傷歸來。現在,他終於知道那些傷痕來自何處。
師父被世人尊為天下第一,可在此地,卻隻會傷痕累累。
淮安順著師父的目光望向那道封印,就在看清的一瞬間,耳畔仿佛炸響起千軍萬馬的瘋狂嘶吼!他慌忙撤回視線,輕聲問:“師父,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檀夙久久地凝視著他,忽地笑了一聲,甩開小淮安攙扶的手,自己穩住身形,聲音沙啞卻清晰:
“待血流盡之時。”
當然,這段記憶,淮安後來已然忘卻。
但比起檀夙大師讓他忘記的更多事而言,這一件,或許也算不上什麼了。
風聲在耳畔狂嘯,雲樂化作的黑龍撕裂雲層,近乎垂直地向上疾飛。龍瞳之中映出下方渺茫的塵世,翻湧的怒火與戾氣在他周身化為肆虐的電閃雷鳴。
上一次他就是在仙界找到殿下的,殿下這次也會在那裏!
就在此時,一點微弱的藍色光芒,忽然闖入了他焦灼的視野。
那光芒如此纖細,如同風中殘燭,飄飄悠悠地自萬丈高空墜下。
巨大的龍身猛地一滯,隨即以更快的速度俯衝迎去!他衝破層層雲霧,終於看清——光芒中心,正是他輾轉尋覓、日思夜念的白衣少年。
淮安的身影淡得幾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於風中,可他臉上卻漾著雲樂從未見過的粲然笑容。他伸出虛幻的雙臂,輕輕抱住了黑龍碩大而猙獰的龍頭,動作溫柔得像是在擁抱一件稀世珍寶。
“等我了結了一切,我就去找你。”少年的聲音輕若耳語,卻清晰地傳入雲樂心底,“去那個桃源仙境,有玉宇樓閣,亭台水榭……其實,”他笑了笑,帶著一絲純粹的向往,“我的要求沒那麼多,隻要一間能容下我們倆的小木屋就好。屋前最好有片湖,湖邊種著你喜歡的竹子。”
滿身暴戾的黑龍驟然停在半空,周身環繞的雷雲也仿佛凝固。他那雙冰冷的黑灰色豎瞳,漸漸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悲慟,一層朦朧的水霧。
“殿下……”雲樂想開口,發出的卻是低沉的龍吟。
“聽我說,”淮安將虛影貼近他,聲音更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現在能夠確定,我想要的,隻是和你共度那樣的生活。”
黑龍的瞳孔猝然放大,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近乎哽咽的咕嚕聲,巨大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
淮安被他這反應惹得輕輕笑了,笑聲裏帶著無盡的憐惜:“是啊,我現在就是欺負你不會說話……”
他的身影又淡了幾分,語氣卻愈發溫柔:“我記起了一些事,可以確定的是,堯穆從來沒有怪過你。他的死,與你無關。”
黑龍劇烈地扭動身體,周身光華流轉,似乎急於化回人形與他相認。
可淮安隻是輕輕**著他冰冷的龍鱗,阻止了他:“你等了我那麼久,找了我那麼多次……輪回輾轉,我卻從未給過你一次回應。”
“所以這次,”少年的聲音帶著訣別的意味,卻又充滿承諾,“不用你再主動,換我來找你。”
黑龍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巨大的身軀猛然僵住,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每一片鱗甲。
淮安的虛影小心地、眷戀地向前傾靠,目標是他冰冷的龍首眉心。
然而,就在那虛幻的吻即將落下的刹那——
淮安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輕煙,迅速變淡,最終徹底消散在蒼茫的天際之間,再無蹤跡。
仿佛從未出現過。
蒼穹之中,隻餘下一具徹底僵住的巨大龍形,凝固在呼嘯的風裏。
唯有那句輕如歎息的話語,還清晰地縈繞在雲樂的耳邊,每一個字都帶著錐心的重量:
“告訴我,為什麼總是來救我。”
“可是有一天,如果我不在了……你又會如何?”
雲樂此刻即便化回人形,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巨大的龍目之中,積蓄已久的薄霧終於凝結成實質性的哀慟。
因為他記得,同樣的問題,在三百年前,就已經有人問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