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薪火難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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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著,走到太傅對麵,依著另一塊石頭坐了下來:“您請講。”
太傅的魂光似乎因他這個動作而微微亮了一些,仿佛一個得到安慰的老人,聲音恢複了些許慈祥:“這晷璽,乃是當年川流神君賜予北楚的聖物。北楚結束戰亂,一統中原後,你爺爺——文皇帝,雄才大略,僅用三十年便使北楚國富兵強,百姓得以休養生息。有一年祭天大典,文皇帝率群臣叩拜川流神君像,儀式方畢,天際驟然降下一道璀璨金輝,刺得人睜不開眼……”
他頓了頓,氣息有些不穩,魂光微微波動,歇了片刻才繼續道:“待光芒散盡,隻見文皇帝獨自立於神像之下,麵露愕然——哈哈,老臣侍奉兩朝,從未見過陛下露出過那般神情。”
“他手中,便多出了此物——晷璽。”
“等等,”淮安敏銳地捕捉到一點,“堯穆的爺爺在位時,您就已經……”
“是啊,”太傅的語氣裏帶著一絲曆經滄桑的淡淡驕傲,“老臣不才,乃北楚兩朝元老。”
“文皇帝堅信此乃川流神君顯聖,不出幾日,便下令將皇城內所有宮觀廟宇的主神像,盡數換成了川流神君之像。”太傅的氣息又有些接不上,緩了好一會兒,“自晷璽現世後,北楚境內雖不敢說從此風調雨順,但天災確然大幅減少。文皇帝晚年揮師北上,開拓疆土,亦覺如有神助,捷報頻傳。”
淮安不禁低聲感歎:“竟有如此神效……”
“文皇帝深信是世代虔誠終得上天垂憐,遂立下祖訓,欲將晷璽作為鎮國聖物,世代傳承。”太傅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而老臣這一縷殘魂,能支撐至今,未曾消散於天地之間,大約……也是受了這晷璽神力些許的蔭庇吧。”
淮安心中那抹不祥的預感陡然成真。眼前的幽藍魂靈猛地一陣劇烈晃動,如同風中殘燭,爆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整個身形都因這痛苦的**而扭曲模糊,幾乎要潰散開來。淮安下意識搶上前伸手欲扶,指尖卻再一次徒勞地穿透那片冰涼的虛影。
太傅劇烈地喘息了好一陣,那令人心驚的咳嗽才漸漸平息。他虛弱地擺了擺手,聲音喑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無妨……近來總是如此,習慣便好。”
淮安望著他幾乎透明的身影,低聲道:“是這晷璽有靈,它一直感應著您的執念,支撐著您……”
“是啊……”老者抬起頭,目光仿佛已穿透厚重的岩壁,投向了渺遠星河或是那傳說中的幽冥彼岸,“人死後,本該走過奈何橋,飲下孟婆湯,踏入輪回井……可我不甘心啊。我在那橋邊徘徊尋覓,卻始終找不到我的徒兒……我怕他一個人,會迷路……”
他的聲音裏浸透著一種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沉痛與溫柔:“所以,我掙脫了那輪回的牽引,靠著晷璽殘留的一點神力,渾渾噩噩,漂泊於人世之間。”
淮安怔住了。他自幼所知的師徒之情,是師父檀夙的嚴苛與沉默,他幾乎以為天下師徒皆是如此。此刻聽聞竟有人為弟子甘願永世流離,不受超生,他心中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飄至這巍蒙山時,我忍不住停了下來。你或許不知,”太傅的氣息稍稍平穩,帶著一絲追憶,“你爺爺——文皇帝,正是在此地,馴服了北楚的守護神獸”北狩”。北楚曾擁有晷璽與北狩的雙重庇護,安穩了很長一段歲月……”
“可……”淮安腦海中那血染宮闕的畫麵再次浮現,他忍不住追問,“既然有如此庇護,北楚為何最終還是滅亡了?”
太傅發出一陣夾雜著咳嗽的苦笑,那笑聲裏充滿了無盡的蒼涼:“覆滅……緣由錯綜複雜,非一時能言盡。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托付於你。”
淮安壓下疑問,順從地輕聲道:“好,您說。”
“北狩沉寂於此,晷璽現世於此,必有其深意。而我滯留於此,或許……也正是為了能再見你一麵。”太傅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魂光明滅不定,顯然已至極限。他望著淮安,眼中充滿了最後的熱切與一絲小心翼翼的卑微:
“孩子,我……我能否再聽你,喚我一聲”師父”?”話音剛落,他似乎怕被拒絕,急忙又道,“老夫隻是……隻是怕此刻不說,便再也沒機會……你若不願,也罷……”
話音未落,淮安已猛地站起身。他沒有任何猶豫,徑直撩開衣袍後擺,對著那抹即將消散的幽藍魂靈,鄭重地雙膝跪地,清晰而有力地叩首喚道:
“師父!”
不知為何,太傅越是這般小心翼翼,他心中的酸楚便越是洶湧,聽到那近乎哀求的語氣時,眼眶竟已濕熱,幾乎要落下淚來。
“好……好……”太傅激動得魂體都在顫抖,他竭力抬起已近乎透明的手,虛虛地覆在淮安的頭頂。盡管依舊無法觸及實體,但那動作裏充滿了無盡的慰藉與不舍。他的聲音顫抖著,帶著無盡的感慨:“好徒兒……連這聲音,也和他一模一樣……”
“你和堯穆,容貌雖有差異,但血脈同源,尤其是這雙眼睛……太像了,太像了……”他久久地凝視著淮安,仿佛要將他的模樣刻入永恒的靈魂深處,最後用盡力氣凝聲說道,“孩子,接過這晷璽,便意味著……你願意接納堯穆遺留的記憶,承接他……未能完成的使命。”
淮安越聽越困惑,心頭疑雲密布:“什麼未完成的使命?”
幽藍的光芒急劇閃爍,太傅用最後一絲氣力,吐出了那沉重如山的遺願:
“推翻大周,光複……北楚江山。滅。。。。。。魔族,還天下安樂。。。。。。”
“”當晷璽的光芒重新照耀大地”,孩子,北楚……便迎來了它命定的新生。”太傅的聲音已細若遊絲,身上的幽藍光芒正飛速流逝,變得如同晨曦前的薄霧般稀薄。他用盡最後的氣力,虔誠地將那方沉重的晷璽捧向淮安,“這是川流神君爭取來的,是創世神……賜予北楚,也是賜予你的……第二次機會。”
淮安卻連退數步,臉上血色盡褪,驚疑與憤怒在他眼中交織。
原來如此。
三百年前,北楚傾覆,太子堯穆戰死。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川流神君,不知出於何種目的,將死去的太子複活,冠以“淮安”之名,卻要他背負起重建故國的沉重枷鎖,甚至連對抗魔族的使命也一並壓在他的肩上。
這簡直荒謬絕倫!
為何不直接複活完整的堯穆?為何要將他淮安置於這無盡的折磨與錯位之中?
“太傅,”淮安的聲音不自覺地淬上了寒意,一字一句地問道,“您也希望我接受堯穆的記憶,去完成那所謂的複國大業,是嗎?”
太傅沒有再回應。或許他已無力回答,又或許,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可故國早已化為焦土,舊人皆已作古!就算重建了一個名為”北楚”的空殼,又能如何?”淮安的怒火終於爆發出來,“就為了你們一個虛無縹緲的執念,就要將我的一生都困在過去的陰影裏?我與堯穆,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
就在這時,太傅那邊傳來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呢喃,仿佛夢囈,又似最終的解脫:
“魂……歸……故……裏……”
話音落下的刹那,他本就模糊的身影徹底消散,化作無數細碎的、如同螢火蟲般的淡藍色光點,在空中盤旋一瞬,繼而緩緩湮滅於無形的空氣之中。
“當啷——”
那方失去承托的晷璽墜落於地,發出一聲清脆而孤寂的鳴響,穩穩地立在冰冷的岩石上。
淮安的思緒一片混亂。方才僅是短暫觸碰,那些屬於北楚時代的記憶碎片便瘋狂湧入腦海。太傅所言,恐怕句句屬實。他的人生,從蘇醒的那一刻起,就早已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走向被預設好的軌跡。
可是,憑什麼?
他淮安,為何要甘心做一枚被擺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