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歸山無舊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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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樂突然抓住他收回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腕骨。淮安吃痛,卻看見一滴金紅色的淚砸在自己手背上,燙得心頭一顫。
”這次。。。”雲樂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你若再忘記我。。。”龍族的豎瞳緊縮成線,”我就把老人峰拆了。”
淮安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最終隻是深深望進那雙龍瞳,輕聲道:”等我回來。”
雲樂後退半步,衣袖翻飛間行了一個古老的龍族禮:”願星輝為殿下引路。”起身時,眼角那抹紅比晚霞更豔,”我就在此處。。。等一個答案。”
暮色四合,淮安轉身走向結界。肩上的重量很輕,卻像承載了幾百年的等待。他忽然明白,這世上最沉重的從來不是離別,而是有人甘願被時光風化成一尊泥塑,隻為守一個不知歸期的承諾。
淮安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他主動上前一步,在結界靈光即將吞沒自己的瞬間,將額頭抵在雲樂心口。
結界閉合的漣漪散去後,雲樂仍站在原地。
相遇總有離別,這句話是永恒的真理。
老人峰的晨鍾響起時,淮安站在山門前恍如隔世。
他伸手撫過斑駁的石碑,上麵還殘留著當年自己幼時不願練劍,反而在山門前刻下的歪斜字跡——”淮安到此一遊”。
淮安還記得自己初到老人峰時的模樣。
那時他總愛赤著腳在經堂奔跑,把師父的蒲團疊成小船放進溪流;會在早課時偷偷給佛像畫胡子,被罰抄經就蘸著墨汁在紙上畫滿烏龜。師兄弟們都說,整座山的蟬鳴加起來,都不及小淮安一個人的笑聲吵鬧。
可不知從何時起,溪流裏的小船擱淺了,經卷上的墨龜消失了。那個會為一片落葉傷懷整日的少年,漸漸成了眾人口中”最守規矩”的弟子。就像有人拿著無形的刻刀,一點一點削去了他所有的棱角與溫度。
幼時那個跑起來能撞翻三個師侄的”混世魔王”,如今連衣袂拂過青苔都沒發出聲響。更詭異的是,雲樂口中所說的一百零七次相遇,在他的腦海中竟然一絲痕跡都不曾有過。
指尖觸到那個張牙舞爪的”安”字時,他突然笑了。師父賜名時說的”安得廣廈千萬間”,終究是落了空。
直到現在站在山門前,淮安才驚覺——這種改變,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山風穿過空蕩的袖袍,他平靜地拾級而上。沒有少年時的憤懣,沒有劫後餘生的惶惑,此刻他隻想解開最後的謎題——就像拆開一封遲來二十多年的信。
山路寂靜得令人感到奇怪。
淮安的僧鞋踏過鬆軟的泥土,發出細微的窸窣聲。這本該是香客往來最熱鬧的時辰,可整條山道上竟不見半個人影。連往日總在石階旁嬉鬧的小沙彌們,也不知去向。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在他素白的僧衣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山風拂過,帶來熟悉的草木清香。遠處山泉叮咚作響,與林間鳥鳴相和——這本該是最令人心安的聲音。
他忽然停住腳步。前方那棵歪脖子鬆樹下,還留著當年他親手挖的”秘密寶庫”。那時他總愛把偷藏的糖果和話本埋在那裏,等練完功再來取。樹皮上歪歪扭扭的刻痕依然清晰:”淮安專屬”。
指尖撫過那些稚嫩的筆劃,淮安胸口突然一陣刺痛。那個會為一塊麥芽糖開心整日的少年,如今連嚐到甜味都覺不出歡喜了。
他猛地直起身,加快腳步向山頂走去。樹影在身後拉長,仿佛無數雙挽留的手。但這一次,他不會再為任何風景停留。
”師弟。”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淮安轉身時,看見師兄-----宗玄澈站在石階拐角處,背簍的麻繩在他青灰的僧衣上勒出深深的痕跡。幾片菜葉從背簍邊緣探出來,沾著未幹的水珠。
”師兄。。。。。。”淮安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宗玄澈的眼角不知何時爬上了細紋,眉間那道總是因他胡鬧而蹙起的豎紋,如今已成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宗玄澈伸手的動作有些遲疑,最終隻是輕輕搭在淮安肩上。這個曾經能一把拎起調皮小師弟的力道,此刻輕得像片落葉。
淮安緩了好一會,四周的景色逐漸喚醒他的記憶,同時,一個巨大的疑問再也抑製不住:“師兄,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夜。。。”宗玄澈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背簍邊緣,”天象驟變時,整座老人峰都在震顫。”
淮安注意到師兄的指尖在發抖,僧袍袖口還沾著未洗淨的香灰。
”我第一個衝進你房裏,”宗玄澈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床榻上隻餘一道未幹的血跡。”他猛地抓住淮安的手腕,”師弟,那血痕。。。是朝著窗戶的方向拖行的。”
山風突然變得猛烈,吹得背簍裏的菜葉沙沙作響。宗玄澈壓低聲音:”師父卻說這是空間裂隙所致,當即帶著所有人趕往極北之地。”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隻留我一人。。。守著那盞長明燈。”
淮安突然想起亂葬崗醒來時,手腕上那圈淤青的形狀——分明是被人用力拖拽留下的指痕。
他靜靜聽著,他聽到事情原委本該高興。
可怪就怪在,整個事情太滴水不漏了。
他的擔驚受怕,他的委屈,全都沒處撒了。
淮安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僧袍袖口——那裏還沾著亂葬崗的泥土。師兄的聲音在耳邊回蕩,每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佛珠,圓潤得挑不出錯處。
要怪就怪你太脆弱,怪你倒黴。
”所以。。。”淮安突然打斷宗玄澈,聲音輕得像片落葉,”是我自己太脆弱了?”
山風卷著落葉從兩人之間穿過。宗玄澈背簍裏的白菜突然滾落在地,在石階上磕出沉悶的聲響。淮安盯著那片沾了泥的菜葉,忽然想起亂葬崗裏那些殘缺的屍體——他們最後也像這樣,無聲無息地腐爛在泥土裏。
”師弟。。。”宗玄澈伸手想碰他的肩膀,卻在半空僵住。淮安這才發現,師兄的指甲縫裏全是香灰,那是長明燈日夜不熄的證據。
太完美了。淮安在心底冷笑。魔族作亂、空間錯位、師父料事如神。。。所有解釋嚴絲合縫,把他這些天的恐懼與委屈都堵成了個笑話。
山風穿過廚房敞開的木窗,將灶台上升起的白霧吹得四散。淮安站在陰影處,看著師兄忙碌的背影——那雙曾經教他捏糖人的手,如今正熟練地翻炒著鍋裏的青菜,油星噼啪作響,卻蓋不住屋內令人窒息的沉默。
”師兄。”淮安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好像壓抑著什麼,”你當真。。。。。。沒聽過有人喊我”殿下”?”
宗玄澈的動作頓了一下。鐵鏟擦過鍋底的刺耳聲響中,他轉過頭,臉上還掛著那副淮安熟悉的笑:”什麼殿下?你下山一趟,莫非撞壞了腦子?”他伸手想揉淮安的頭發,卻被不著痕跡地避開。
淮安盯著師兄腕間那串褪色的佛珠——那是他十五歲那年親手編的。如今珠子表麵已經磨得發亮,可當初係繩時打的結卻依然工整如新。
淮安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用力攥著手,壓下心裏的驚濤駭浪,開口時帶著苦澀:“師父還說了什麼?”
鍋裏的菜突然焦了一角。宗玄澈手忙腳亂地添水,蒸汽騰起時,他的聲音有些模糊:”讓你去找個什麼東西來著,寫在藏書閣的卷軸裏了。”水汽氤氳中,他舀了一勺湯遞到淮安嘴邊,”嚐嚐鹹淡?”他的眼睛彎成月牙,仿佛淮安真的隻是偷溜下山玩了一趟,如今回來討碗熱湯喝。
淮安沒有動。他看著師兄懸在半空的手,二十多年來,這雙手為他包紮過傷口,抄寫過經書,甚至在他頑皮摔碎琉璃盞時,偷偷用漿糊粘好。
他不死心地想從師兄的表情裏看出些隱瞞,看出些心虛,可是都沒有,師兄還是原來那個師兄,笑起來很明朗,隻是這笑容因為日夜守燈有些憔悴。
可他哪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師弟。
宗玄澈終於注意到了淮安的異常,以前,他都不用問,淮安就能吵吵鬧鬧圍在他身邊說好久,可是今天,從半山腰到山頂,淮安的長句子不超過五句,最多就是“嗯,好的。”
宗玄澈把菜和料汁一道道在鍋裏碼好,最後往鍋裏撒了一把鹽,蓋上蓋子悶著,朝淮安走過去。
淮安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師兄。。。。。。”他的聲音輕得像是隨時會碎在風裏,”你知道我這一個月是怎麼過來的嗎?”
灶膛裏的火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將那雙通紅的眼睛照得如同泣血。
”被傳送到亂葬崗的第一天,就有人提著刀來殺我。”他忽然低笑一聲,笑聲裏帶著幾分癲狂,”他們跪著喊我“殿下“,手裏的劍卻往我心口捅——你說可不可笑?”
宗玄澈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