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喉結微動：”醒了。”
    話音未落，少年已利落地絞幹熱毛巾。水珠順著他的腕骨滑落，在粗布袖口洇開深色痕跡。淮安下意識後退，跌坐在床沿，一把扣住少年伸來的手腕：”做什麼？”
    ”做什麼？”少年眉峰輕挑，那對修得極妥帖的眉毛給他添了幾分不符合年紀的沉穩。熱氣從毛巾上升騰，將他瓷白的臉蒸得泛起薄紅：”有位錦衣公子雇我來照料“殿下“。”他特意咬了咬最後兩個字的音，”要求是——有問必答，有忙必幫。”
    毛巾的熱氣氤氳在兩人之間。少年目光澄澈如深山清潭，連睫毛上沾的水汽都清晰可數。這般坦然的神情，倒讓淮安覺得自己多心了。
    少年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搖晃的身形，粗布袖口掠過淮安手背，帶著曬過太陽的蓬鬆暖意。
    ”這世上眉眼相似之人何其多。”他邊說邊將枕頭墊在淮安腰後，動作熟稔得像做過千百遍。
    日頭適時地緩緩移動，陽光從窗口落入，撫過淮安的半身，淮安下意識扯開些被褥，想曬曬太陽。
    光線照見他鎖骨處未愈的傷痕，也照見少年袖口磨損的線頭——這般粗陋的衣裳，實在配不上他通身的氣度。
    ”那位公子。。。”淮安摩挲著杯沿，水紋在他眼底晃動，”就沒交代別的？”
    ”一千根金條。”少年突然豎起十指，銀灰眸子在光下流轉如融化的錫汞，”就買我喚您三日的“殿下“。”他頓了頓，補道：”預付了三百根。”
    ”咳——”淮安嗆住的水珠濺在錦被上，綻出深色小花。少年立即遞來帕子，淮安想起昨晚那些恐怖淒厲的叫聲，全都是喊他”殿下”，笑意斂了些：“你能不能不要叫我殿下？”
    少年無所謂地聳肩：“可以，我收錢辦事，你要是給我比那位公子更多的錢，你說什麼我就叫你什麼。”
    還挺會賺錢，這孩子莫不是掉進了錢眼。
    有個人跟在他身邊伺候這種事情淮安從未想過，他隻是一個將死的小和尚，怎麼會有人花一千根金條找人伺候他。
    少年忽然身體一僵，手中毛巾”撲通”墜入水中，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袖口。
    淮安的指尖還懸在少年肩頭三寸處，方才點穴的觸感猶在。他垂眸看向銅盆，天眼金紋在眼底流轉——清水澄澈，艾葉青翠，確實無毒。
    這太荒唐了。他不過是個被往生咒蠶食性命的將死之人，怎會值得一千根金條？淮安下意識撫上脖頸處的淤青，那裏還殘留著鐵鏈的寒意。
    江湖上因檀夙的劍譜掀起腥風血雨他是知道的。三個月前，血刀門主就曾放話要”借小和尚的腦袋一用”。但昨夜亂葬崗的殺機來得莫名，那些骨手喚他”殿下”，黑影要的卻是他的命。
    淮安忽然想起師父常說的一句話：”活靶子比死靶子有用。”檀夙說這話時，總愛用劍尖輕點他心口。從前他隻覺得興奮，如今卻品出幾分寒意。
    陽光透過窗紙，在少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淮安眯起眼——既然有人願擲千金保他性命，那便看看這局棋到底要怎麼下。
    ”對不住。”淮安眉眼一彎，霎時如春風拂過冰湖。少年呼吸微滯，淮安指尖拂過少年周身要穴，粗布衣料下是勻稱的肌理，腰間連塊玉佩都沒有。唯有袖口內襯繡著半片龍鱗紋，針腳細得幾乎看不真切。
    ”金條都存在錢莊了。”少年揉著手腕，水珠順著他的指尖滴落，”昨夜您燒得厲害，一直攥著被子喊冷。”他重新絞幹毛巾時，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新月般精致。
    淮安歉然一笑，素白輕衫隨動作流瀉如水。當他抬眼時，眸中歉意如霧靄散去，露出底下幽深的潭水：”勞你費心了。”
    窗外忽有驚鳥掠過。淮安望著晃動的樹影，思緒已飄到九霄雲外——千根金條的恩情，怕是把他拆骨剝皮也還不清。
    少年擰毛巾的手忽然一頓。銅盆水麵倒映出淮安微蹙的眉，和一抹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銀灰色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