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設在鄴城宮殿的正殿，這裏曾是袁紹宴飲作樂的地方，如今，主人換成了曹操。
    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烤全羊的香氣混合著醇厚的美酒芬芳，彌漫在空氣中，刺激著每一個人的味蕾。
    百戰歸來的將軍們脫下了沉重的鎧甲，換上了輕便的常服，三五成群，大聲說笑，喧嘩聲幾乎要將殿頂掀翻。
    曹操高坐於主位之上，紅光滿麵，意氣風發。他頻頻舉杯，與前來敬酒的文臣武將們一飲而盡，豪邁的笑聲響徹全場。
    平定北方，收複冀、並、幽三州，將宿敵袁氏連根拔起，這是他一生中迄今為止最輝煌的勝利。
    然而，在喧鬧與歡慶的表象之下，他的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殿下的一個角落。
    那裏，陳默正被一群最桀驁不馴的猛將圍在中央。
    左邊是獨眼的夏侯惇，正勾著他的脖子，大著舌頭說著什麼，惹得陳默哈哈大笑。右邊是以降將身份加入卻屢立奇功的張遼，正滿臉敬佩地向他請教著北疆一戰的某個細節。
    對麵，許褚、徐晃、張郃……幾乎所有曹營的核心將領，都圍在他的身邊，氣氛熱烈得像是一家人。
    陳默沒有絲毫首席軍師的架子，他來者不拒，與這些刀口舔血的漢子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甚至還講著一些從北地聽來的、帶著葷腥的笑話，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他能精準地叫出每一個人的表字，甚至記得某位校尉家裏的孩子剛滿月，舉杯遙祝。那份親和力與記憶力，讓所有人都如沐春風。
    曹操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這個男人……
    前一刻，他還在沙盤之上，用最冷靜的語調，談笑間定下滅絕一族、坑殺十萬的酷烈之策。那時的他，眼神裏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隻是在計算一道冰冷的數學題。
    此刻，他卻能和軍中最勇猛、最驕傲的將軍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贏得他們發自內心的尊重與喜愛。
    他能用血手修羅的名號，讓塞外的胡人部落夜聞其名而小兒止啼，將恐懼深深烙印在草原民族的骨子裏。
    他也能用分羊散財的仁德，讓治下的漢家百姓感恩戴德，為他立起生祠，視之為活菩薩降世。
    他能讓荀彧那樣堅守原則、品行高潔的君子，陷入自我懷疑的痛苦深淵，甚至道心不穩。
    他也能讓自己……
    曹操的眼神微微一凝，心中湧起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緒。
    那不是猜忌，也不是懷疑，而是一種更為原始、更為深刻的——敬畏。
    是的，敬畏。
    曹操一生，雄才大略，自負天下英雄唯己與劉備耳。他可以欣賞郭嘉的奇謀，可以倚重荀彧的王佐之才，可以讚歎關羽的勇武，但他從未對任何人產生過“敬畏”這種情緒。
    但麵對陳默，他卻有了。
    因為陳默所展現出的能力，已經超出了曹操的理解範疇。他仿佛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是魔鬼與神明的完美融合。他既懂得最冷酷的權謀與殺戮，又懂得最溫暖的收買與安撫。
    他將霸道與王道這兩條截然不同的路，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擰成了一股繩，並發揮出了一加一遠大於二的恐怖效果。
    就在此時，陳默仿佛感受到了曹操的注視，他笑著推開夏侯惇，端起酒杯，穿過人群，徑直向主位走來。
    “主公。”陳默躬身行禮，臉上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醉意，笑容依舊燦爛，“默，敬主公一杯。此戰之勝，皆賴主公神武，將士用命。默不過是動動嘴皮子，拾人牙慧，愧不敢當大功。”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曹操，又抬了眾將，還將自己的功勞輕描淡寫地帶過。
    曹操哈哈大笑，親自走下主位，扶住陳默，眼神中充滿了欣賞與……探究。
    “守拙何出此言！此戰你居功至偉，天下共知！若無你，何來北疆大捷？何來冀州歸心？來，你我君臣，共飲此杯！”
    曹操緩緩舉起酒杯，目光灼灼地盯著陳默的眼睛，似乎想從那片深邃的瞳孔中，看穿他的一切。
    陳默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一飲而盡。
    酒杯的邊緣，恰到好處地掩蓋住了曹操眼神深處那抹複雜至極的光芒。
    他究竟是為我曹氏霸業披荊斬棘，掃除一切障礙的神明？
    還是一個能力通天，能夠輕易顛覆人心、玩弄規則，終將吞噬一切的魔鬼？
    或許……
    曹操放下酒杯，心中默默地想。
    兩者皆是。
    而一個既是神明又是魔鬼的下屬，究竟是幸事，還是……災難的開始？
    這個問題，曹操沒有答案。他隻知道，從今天起，他看陳默的眼神，將再也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