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司空府。
    夜已深，書房內卻依舊燈火通明。
    曹操獨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沙盤前。沙盤上，北方的疆域已經被重新描繪，一大片代表著鮮卑故地的區域，被插上了一麵小小的曹字黑旗，顯得格外醒目。
    這麵旗幟，代表著潑天的功業，代表著大漢近百年來從未有過的輝煌勝利。任何一個君主，看到這樣的功績，都應該龍心大悅，徹夜狂歡。
    但曹操沒有。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混雜著興奮、欣賞、忌憚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的表情。
    他的手中，捏著兩樣東西。
    左手，是陳默從前線發回的捷報。字跡清晰，言辭簡潔，將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勝，描述得如同一次尋常的田獵。那份平靜之下，是令人心悸的掌控力。
    右手，是荀彧白天呈上來的，來自江東周瑜的信。那句“昔日潁川之誌，今安在？”，如同暮鼓晨鍾，反複在他耳邊敲響。
    一個代表著極致的功，一個代表著極致的名。
    一個是他最鋒利的劍，一個是他最堅固的盾。
    現在，他的劍和盾，因為同一個人，發生了劇烈的碰撞。
    “守拙……陳守拙……”曹操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仿佛想從這三個字中，看透那個年輕人的內心。
    他欣賞陳默，甚至可以說是喜愛。這個年輕人，總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拿出最完美的解決方案。他的計策，天馬行空，卻又滴水不漏。他總能以最小的代價，為自己換取最大的勝利。
    就像這次北伐。曹操原本的預期，是擊潰鮮卑主力，將其逐出塞外，至少保邊境十年安寧，便已是上上大吉。
    可陳默呢？他直接釜底抽薪，用一場在世人看來慘無人道的屠殺，硬生生為自己換來了一個至少五十年的和平承諾。
    這個結果，太**了。**到讓曹操這個亂世梟雄，都感到了一絲心驚。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陳默那雙總是平靜如古井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裏，你看不到喜悅，看不到憤怒，看不到任何正常人該有的情緒。
    有的，隻是一種絕對的理性和對目標的極致專注。仿佛在他眼中，無論是幾十萬鮮卑人，還是朝堂上那些爭論不休的公卿，都隻是他達成目標的工具和數據。
    這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戰爭機器嗎？
    不，不對。曹操又想起了陳默在處理民生、推行新政時的細致與耐心。他能為了一個水車的改良，親自畫上百張圖紙。
    他能為了推廣一種新的作物，不厭其煩地給老農講解。那個時候的他，又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
    天使與魔鬼，竟然能在同一個人身上，結合得如此完美。
    “主公，夜深了。”門外傳來侍衛的聲音。
    曹操沒有回應。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一個選擇。荀彧代表的士族集團，是他統治的基石。
    是他奉天子以令不臣這麵大旗的維護者，絕不能得罪。而陳默，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刀，是他統一天下的最大依仗，更不能舍棄。
    一夜無眠。
    第二天，當曹操再次出現在朝堂之上時，他臉上的所有疲憊和掙紮都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身為勝利者的絕對威嚴與自信。
    百官見他如此，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是荀彧一派的官員，更是做好了接受雷霆之怒的準備。
    曹操環視一周，朗聲道：“北伐大勝，首席軍師陳默，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當為首功！”
    此言一出，郭嘉、程昱等人麵露喜色。而荀彧等人，則心頭一沉。
    然而，曹操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走下禦座，來到大殿中央，聲音沉痛地說道：“然，柳城之外，殺降屠民，此事……亦是事實。”
    他轉向荀彧，目光誠懇：“文若昨日之言，字字泣血，乃金玉良言。孤，徹夜反思，深感愧疚。”
    就在荀彧等人以為曹操要處罰陳默時，曹操卻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霸氣！
    “但是！”
    “爾等可知，那鮮卑胡虜，百年來如何欺我、辱我、殺我大漢子民？！爾等可知，並幽二州，有多少良田荒蕪，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孤親臨北境，所見所聞，觸目驚心！孤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守拙之策，雖酷烈，卻深合孤意！或者說……”曹操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柳城之外的”滅絕令”，非是出自軍師，此皆孤意！軍師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轟！”
    整個大殿，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曹操。
    郭嘉眼中閃過一絲驚歎，隨即化為深深的欽佩。
    荀彧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高明！實在是太高明了！
    曹操這一手攬鍋，堪稱政治藝術的巔峰！
    他將所有的惡名都扛到了自己身上。如此一來，陳默就從一個酷吏，變回了那個奉命行事的忠誠軍師。對陳默的攻擊，就等於對曹操本人的攻擊，誰還敢多說半句？
    同時，他又用這種方式，向所有人宣告：我曹操，才是這一切的最終決策者！陳默再厲害，也隻是我的臣子！這既是保護，也是敲打。
    “此事，孤意已決，無需再議！”曹操揮了揮手，不給任何人反駁的機會，“對陳默的封賞，即刻擬定，不得有誤！至於那些罵名……哼，讓天下人罵去吧！孤，一力擔之！”
    一場足以撕裂曹營的政治風暴，就此被曹操用一種最強硬、也最巧妙的方式，強行壓了下去。
    下朝之後，曹操又單獨召見了荀彧。
    在私下的書房裏，他收起了所有的霸氣，恢複了朋友與同僚的溫和。他親自為荀彧倒茶，誠懇地說道：“文若，今日朝堂之上，孤也是迫不得已。但你放心，孤知你心意。王道，乃立國之本，孤絕不會偏廢。”
    說著，他從案頭拿起幾份任命文書：“這是你前幾日舉薦的幾位儒生，孤已下令，破格提拔。內政之事，以後還需多多仰仗文若。”
    一打一拉，恩威並施。
    荀彧還能說什麼？他隻能躬身行禮，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輸了。不是輸在道理上，而是輸在了曹操那顆被勝利和野心填滿的雄主之心上。
    遠在柳城的陳默，在收到許都的最新情報後，隻是淡淡一笑。
    老曹這手甩鍋給我，榮譽歸他……哦不，是惡名歸我，功勞大家分的平衡藝術，玩得真是爐火純青。不愧是能把漢獻帝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頂級PUA大師。
    不過也好，他把鍋都背了，我這個項目經理就安全了。他頂在前麵當MT，我這個DPS樂得在後麵安穩輸出。
    就是不知道他晚上睡覺，會不會夢到我這個王牌打工仔帶著並州狼騎把他家給抄了？唉，打工人的悲哀，業績太好，老板都開始睡不著覺，琢磨著怎麼給我上項圈了。
    陳默將情報付之一炬，目光再次投向了沙盤。許都的風波，隻是小插曲。他知道，曹操雖然暫時壓下了爭議，但那顆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了。
    想要讓這顆種子無法發芽，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斷地創造出更大的、讓他無法拒絕的勝利。
    他的手指，從北方的黑旗，緩緩滑下，指向了關中，指向了西涼，最終，落在了漢中的位置。
    新的風暴，將由他親手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