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荀彧的反應是儒家道統被踐踏後的激烈反彈，那麼郭嘉的反應，則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當陳默開始闡述他的計劃時，郭嘉的臉上還帶著他標誌性的、略帶病態的慵懶笑容。他端起酒杯，饒有興致地聽著，準備欣賞自己這位守拙兄弟又會拿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妙計。
    聽到第一步絕其嗣，郭嘉的嘴角微微上揚。
    有點意思，夠狠，夠直接。奉孝我喜歡。
    這符合他對戰爭的理解——戰爭，不是請客吃飯，就是要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殺光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人，一勞永逸，雖然粗暴，但絕對有效。
    聽到第二步毀其根，郭嘉臉上的笑容更盛了，他甚至忍不住輕聲讚歎了一句：“妙啊。”
    釜底抽薪，斷其生路。守拙這一手，比單純的軍事打擊要高明得多。讓天地去殺人，比我們自己動手要省力，而且更絕。
    他已經能想象到，在冰天雪地裏，無數鮮卑人抱著凍僵的牛羊屍體，在絕望中哀嚎的場景。這讓他體內的血液都有些興奮地加速流動。
    然而，當陳默說到第三步斷其魂時，郭嘉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將孩童帶回中原，抹去他們的記憶，讓他們變成漢人？將他們的女人，賞賜給將士？
    郭嘉端著酒杯的手，在空中停滯了。杯中的美酒微微晃動，映出他那雙第一次失去焦點的眸子。
    這……這是要從血脈和文化上，把一個種族徹底從世界上抹去？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中升起的那股寒意。他郭嘉自認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為了勝利，他可以十勝十敗論人心，可以算計敵人的每一步，甚至可以建議屠城以震懾宵小。他的計策，往往遊走在道德的邊緣，充滿了詭詐與冷酷。
    他一直以為，自己和陳默是同一類人，隻不過陳默將那份冷酷包裹在溫和的仁德外衣之下。他欣賞陳默的智慧，更欣賞他偶爾露出的鋒芒。
    可今天，他發現自己錯了。
    大錯特錯。
    如果說郭嘉的計策是鋒利的匕首，招招致命，那麼陳默此刻拋出的，就是一柄足以碾碎一切的巨錘。
    它不講究技巧，不講究章法，它追求的不是勝利，而是徹底的、永恒的、不留任何痕跡的——湮滅。
    這已經不是髒了，這是直接掀了糞坑，要把敵人按在裏麵活活溺死，連帶著把周圍的土地都汙染得寸草不生。
    當聽到第四步汙其名時，郭嘉手中的酒杯哐當一聲，從指間滑落，掉在鋪著軟墊的席上，酒水灑了一片。
    他徹底失態了。
    我的天……殺人，還要誅心。不僅要滅其種，還要在史書上判他們永世不得翻身。這……這已經不是魔道了，這是要把自己變成天道，親自下場執行天罰啊！
    郭嘉看著陳默，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那個曾經和他一起在月下飲酒，暢談天下大勢，言語間充滿了對百姓疾苦的憐憫，對大漢未來的憧憬的陳默，那個會因為一個士兵的犧牲而黯然神傷的陳默，那個為了救濟災民，不惜散盡家財，甚至拉著他們一群人眾籌的陳默……
    眼前的這個男人，和他記憶中的形象，開始出現了可怕的割裂。
    他原以為，陳默的內心深處，住著一個仁慈的理想主義者，所有的奇謀詭計，都隻是為了實現那個偉大理想而不得不使用的術。
    可現在，他看到了另一麵。在那片溫潤如玉的外表之下，藏著的不是什麼鋒芒，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一片連他郭嘉窺探一眼都覺得心悸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荀彧的咆哮，將郭嘉從震驚中拉回了現實。他看著暴怒的荀令君，又看了看麵無表情的陳默，最後將目光投向了主位上臉色變幻不定的曹操。
    曹操的內心，此刻恐怕比任何人都要掙紮。
    郭嘉太了解曹操了。這是一個實用主義到極點的梟雄。隻要能達成目的，他不在乎手段。
    陳默的計劃，無疑是解決北方邊患最徹底、最有效、最一勞永逸的方案。這對一直被北方異族騷擾得焦頭爛額的曹操來說，有著致命的**力。
    但同時，曹操又是一個極度愛惜羽毛，渴望得到世人認可，希望在史書上留下美名的人。
    他求賢若渴，禮遇士人，就是為了建立自己的正麵形象。荀彧那番關於萬世罵名的警告，精準地戳在了曹操的痛處。
    郭嘉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他不像荀彧那樣，被道德枷鎖完全束縛。他首先考慮的是可行性與利弊。
    利，是顯而易見的。一戰之後，至少百年內，北方將再無大規模的威脅。曹操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揮師南下，與袁紹、劉表、孫策等人爭奪天下。
    弊，也同樣致命。如荀彧所言，人心盡失。天下士族會視曹操為暴君，敬而遠之，甚至群起而攻之。這會讓他統一天下的難度，呈幾何倍數增長。
    更重要的是，這個計劃的執行者——陳默。
    郭嘉看著陳默那張平靜的臉，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守拙啊守拙，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你拋出這個計劃，是真的認為這是唯一的出路，還是……你在試探什麼？試探主公的底線？還是試探我們所有人的底線？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曹操因為一些猜忌，對陳默有過一些不公正的對待。雖然事後曹操立刻道歉，並加倍補償，努力修複關係，但以陳默的智慧，不可能毫無察覺。
    難道……這是你的反擊？你用一個魔鬼的計劃，來拷問我們所有人的靈魂？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讓郭嘉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隻知道，今天的議事廳，已經變成了一個修羅場。陳默拋下的這顆炸彈，不僅炸向了遠方的鮮卑，更炸在了他們所有人的心中，將所有人都拖入了一個關於人性、道德與利益的血腥漩渦。
    而他郭嘉，這個自詡看透人心的智者，第一次發現，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這個稱兄道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