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卿僵硬地被那個冰冷而顫抖的懷抱禁錮著，頸間的濕意和耳邊破碎的嗚咽聲，像一根根細針，紮在他心上。前世臨終前的孤寂與誤解，在這一刻似乎被這遲來的、絕望的淚水衝刷得淡了些許。
    他終究還是心軟了。
    僵硬的手臂緩緩放鬆，最終徹底環抱住對方瘦削卻繃緊的脊背，一下一下，輕輕地拍著，如同安撫受驚的孩童。聲音也放軟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好了……好了……我在呢……是真的，不是幻覺……”
    他的安撫似乎起了作用，懷中劇烈顫抖的身體漸漸平息下來，但那擁抱的力道絲毫未減，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抱緊了唯一的浮木，勒得蘇曉卿生疼，但他沒有推開。
    過了許久，簫逸才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眶通紅，眼底的血絲尚未褪去，但那種瘋狂的絕望似乎暫時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失而複得後的小心翼翼和濃得化不開的偏執眷戀。他依舊緊緊握著蘇曉卿的一隻手，指節用力到泛白，仿佛一鬆開人就會消失。
    蘇曉卿看著他這副樣子，心裏五味雜陳。他深吸一口氣，決定還是說清楚：“簫逸，你聽我說。我……或許並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蘇曉卿”。”
    簫逸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帶著警惕和不解。
    “我的意思是，”蘇曉卿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我來自一個……可能和你這裏不太一樣的時空。在我的那個時空裏，我沒有死，我們……我們也解開了很多誤會。”他頓了頓，略去了具體如何“解開誤會”的細節，隻是強調，“我不知道為什麼七夕之夜會突然來到這裏，但這很可能隻是個意外。”
    他想起這一世簫逸曾偏執地搜尋各種禁術秘法，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反手握住簫逸的手腕，警告道：“你不許再去找那些亂七八糟的禁書！更不許嚐試任何所謂的招魂複活之術！聽見沒有？那都是逆天而行，代價不是你我能承受的！”他可不想這個時空的簫逸也因為執念而走上歧路。
    簫逸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幽深難辨。蘇曉卿的警告他聽在耳中，也乖巧地點了頭，低聲道：“嗯，我聽舅舅的，不會亂來。”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眸深處，卻掠過一絲狂喜與明悟！
    另一個時空的蘇曉卿沒有死？他們還解開了誤會？甚至……在一起了？
    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在未來的某一刻，在這個時空，他——簫逸——一定是成功了！他一定是找到了方法，舉行了那個被蘇曉卿嚴厲禁止的禁術！否則，另一個時空的、活著的蘇曉卿怎麼會跨越時空壁壘，出現在他的麵前？
    巨大的、幾乎要淹沒理智的狂喜瞬間衝垮了剛才的悲傷與絕望。雖然想到另一個時空的自己能夠擁有活著的、心意相通的蘇曉卿，讓他嫉妒得發狂，但此刻，蘇曉卿真真切切地就在他眼前！而且，從對方的話語中，他聽到了“在一起”的可能！
    這說明他的執念並非毫無希望！他的舅舅，終究是屬於他的，無論跨越多少時空！
    想到這裏，簫逸幾乎控製不住地低低笑了起來。那笑聲開始時有些壓抑，繼而變得愉悅而篤定，帶著一種撥雲見日的暢快和誌在必得。
    蘇曉卿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莫名其妙，狐疑地看著他：“你……笑什麼？”剛剛還哭得那麼慘，現在又笑得這麼開心？這情緒轉變也太快了。
    簫逸立刻收斂了笑聲，但眼底的愉悅和熾熱卻掩藏不住。他抬起頭，臉上甚至帶上了一絲罕見的、近乎少年般的明亮神色，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沒什麼。隻是……舅舅，今日是七夕，宮外有燈會，很是熱鬧。你……願不願意陪我出去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提出邀請，眼神裏充滿了期待，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仿佛生怕被拒絕。
    蘇曉卿看著他難得露出的這般神情，再想到這個時空的簫逸剛才那副絕望痛苦的模樣，心中一軟。罷了，就當是……陪陪這個孤獨的孩子吧。他點了點頭：“好。正好我也許久未曾看過京城的七夕燈會了。”
    簫逸眼中瞬間迸發出驚人的光彩，幾乎是立刻起身，親自為蘇曉卿取來一件厚實的銀狐裘大氅，仔細地為他披上，係好帶子，動作細致又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夜裏風大，你身子……剛好些，不能著涼。”他低聲解釋，指尖不經意擦過蘇曉卿的下頜，帶來一絲微涼的觸感。
    兩人並未驚動太多侍衛，隻帶了幾個便裝打扮的暗衛，悄無聲息地出了宮。
    宮外果然如簫逸所說，熱鬧非凡。長街之上燈火如龍，各式各樣的花燈將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晝。人流如織，隨處可見攜手同遊的年輕男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空氣中彌漫著糖人、糕點和小吃的香甜氣息，以及陣陣歡歌笑語。
    簫逸緊緊護在蘇曉卿身邊，用自己的身體為他隔開擁擠的人潮。他的目光始終落在蘇曉卿身上，見他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眼中帶著久違的輕鬆和些許新奇，簫逸的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
    路過一個麵具攤時，簫逸停下腳步，目光掃過琳琅滿目的麵具，最後拿起一張做工精巧的火紅色狐狸麵具。麵具上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帶著幾分狡黠與魅惑。
    “舅舅，戴上這個。”簫逸不由分說，輕輕將麵具戴在蘇曉卿臉上，遮住了他過於出眾的容貌，隻露出一雙清澈溫和的眼睛和淡色的唇。戴著狐狸麵具的蘇曉卿，少了幾分平日的清冷疏離，莫名添了幾分生動與神秘。
    簫逸看著，眼底掠過一絲滿意的暗芒，隨即自然地牽起蘇曉卿的手：“那邊有放花燈的，我們去看看。”
    蘇曉卿被他牽著，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感受著掌心傳來的、不同於前世冰冷而是帶著灼熱溫度的力度，看著身邊這個雖然氣質冷硬卻因他而顯得格外“活潑”的簫逸，心中那份因時空錯亂而產生的惶惑不安似乎也漸漸被這人間煙火氣撫平了。
    他任由簫逸拉著他買了一盞精致的蓮花燈，又一起來到河邊。看著簫逸像個真正的少年人一樣，認真地寫下心願，小心翼翼地放入河中，看著那載著微弱光亮的燈盞緩緩漂向遠方，融入星星點點的燈河之中。
    望著簫逸在燈火映照下顯得柔和了許多的側臉，以及那雙專注地望著河燈、仿佛真的寄托了無限希冀的眸子，蘇曉卿忍不住也微微笑了起來。
    或許這個七夕，對於這個時空的簫逸來說，真的是一場始料未及的美夢吧。
    而他，似乎也不忍心親手打碎這個夢。
    河燈漸行漸遠，彙入璀璨星河。周圍的喧囂似乎也漸漸遠去，蘇曉卿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周圍的燈火人影開始變得模糊扭曲，像是隔了一層晃動的水波。
    “舅舅？”簫逸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樣，立刻緊張地握緊了他的手。
    蘇曉卿想說什麼，卻隻覺得意識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向後拉扯，眼前的燈火、人群、以及簫逸那張寫滿驚慌失措的臉龐迅速褪色、遠去，最終陷入一片黑暗。
    ……
    再次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鮫綃銀紗帳頂，空氣中彌漫著他慣用的、寧神靜氣的淡淡沉水香。身下是柔軟溫暖的天鵝絨墊子，而非紫宸殿那冰冷堅硬的龍床。
    “做噩夢了？”耳邊傳來低沉而關切的詢問，帶著剛醒時的沙啞磁性。
    蘇曉卿猛地側過頭，對上了一雙深邃的眼眸。是簫逸，是他的那個簫逸。眉宇間雖仍有揮之不去的偏執與強勢，但看向他時，那眼底深處是幾乎要溢出來的溫柔與占有欲，而非那個時空裏蝕骨的絕望和瘋狂。此刻，他正被對方結實的手臂牢牢圈在懷裏，溫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寢衣傳遞過來，真實而令人安心。
    蘇曉卿恍惚了一瞬，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往那個溫暖可靠的懷抱裏縮了縮，聲音還有些飄忽：“不是噩夢……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哦？夢到什麼了？”簫逸低頭，用下巴輕輕蹭了蹭他的發頂，語氣慵懶而寵溺。
    蘇曉卿組織了一下語言，將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緩緩道來——陌生的紫宸殿、冰冷孤寂的帝王、那個絕望又瘋狂的擁抱、燈火闌珊的七夕夜市、還有那隻紅色的狐狸麵具和漂遠的河燈……
    “……最後，那個簫逸，還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證，絕對不會去碰那些危險的禁術……”蘇曉卿說到這裏，語氣裏帶著一絲夢醒後的唏噓和不確定。
    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低笑，帶著了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
    蘇曉卿仰起頭：“笑什麼？”
    簫逸垂眸看他，指尖輕輕拂過他微蹙的眉心，眼神溫柔卻篤定：“我笑……舅舅怎麼會相信”我”的保證？”他語氣平淡，卻揭露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以我的性子，若真失去了你，怎麼可能會聽你的話？什麼禁術、什麼代價……隻要能換回你，逆天改命、攪得陰陽兩界不得安寧，我也絕不會猶豫半分。”他自然不會告訴蘇曉卿，他們的這一世，正是自己使用禁術強行來過的。
    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這是世間最毋庸置疑的真理。
    蘇曉卿怔住了，看著眼前人那雙寫滿偏執與深情的眼睛，忽然明白，夢裏那個帝王的保證，或許真的隻是一場鏡花水月般的自我安慰。那個時空的簫逸，絕不會放手。自己意外的出現，恐怕反而……更加堅定了對方某些危險的念頭。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簫逸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立刻收攏手臂，將人更緊地擁入懷中，吻了吻他的額角，將那些沉重的話題驅散：“別想了，不過是個夢罷了。如今舅舅你好好的在我懷裏，這才是真的。”
    他頓了頓，語氣輕鬆起來：“倒是夢裏那個我，還算做了件對事，知道帶舅舅去看燈會。等明年七夕，京城若辦燈會，我也帶你去，定比夢裏的更熱鬧。”
    蘇曉卿被他話語裏的期待感染，心中的那點寒意漸漸消散。是啊，那隻是個夢。現在這個會因為他一個噩夢而緊張、會計劃著帶他去看燈會的簫逸，才是真實存在的。
    他輕輕“嗯”了一聲，將臉埋進對方溫暖的胸膛，悶聲道：“不說那個了。簫逸，我餓了。”
    簡單的一句話，立刻讓簫逸的注意力完全轉移。
    “餓了？怎麼不早說！”他立刻坐起身，揚聲喚道，“青竹，傳膳。”
    很快，精致的膳食便被宮人魚貫送入殿內。簫逸親自陪著蘇曉卿用膳，細致地為他布菜盛湯，目光始終溫柔地落在他身上，仿佛怎麼看都看不夠。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七夕之夜早已過去。但屬於他們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蘇曉卿吃著碗裏簫逸夾來的水晶蝦餃，看著身邊這個真實存在的、活生生的愛人，心中最後一點關於那個冰冷紫宸殿和絕望帝王的夢境陰影，也終於徹底散去。
    無論哪個時空的簫逸會做出怎樣的選擇，至少在這個時空，他們抓住了彼此，無需禁術，無需代價，此刻便是最好的人間。

    作者閑話：

    七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