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出正月就是年。
    大年初六的市中心，即使在晚上十點，依舊車水馬龍。
    嚴藝霏站在燈火通明的大廈樓下，深深吸了一口冬天的空氣。
    冰冷，凜冽，爽快。
    是自由的味道。
    她低下頭反複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和胳膊，一扭頭便瞧見了不遠處地上趴著的那個血肉模糊的身影。
    人群圍了一圈又一圈，像以一點為中心刮起的台風，但嚴藝霏不能確定自己爸媽有沒有在旋渦的中心。
    不過這不重要，她心情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想去的地方有很多，邁開腳步，輕盈地魂魄乘風而起，飄向遠處。
    第三汽修廠家屬院，曾經也是海港市風雲人物輩出的中心小區，如今已在城市邊緣搖搖欲墜。
    嚴藝霏記得從家屬院搬走時，外牆還是米黃色的，經過幾次老舊小區改造，現在家屬院外牆已被刷上了淺綠色的漆，在昏暗的燈光下更顯衰敗。
    五棟四單元101。
    這是嚴藝霏以前的家，因為父母的離婚爭執不下，房子沒有賣出去，隻是做了出租。
    這幾年的租客一對小情侶，在這個兩室一廳的破舊房子裏，他們戀愛、結婚、**。
    燈光從明亮的窗戶中傳出來，嚴藝霏站在客廳外麵看著。
    胖手胖腳的小嬰兒還走不穩，靠爸爸扶著她的腋下一步步踉蹌著走，媽媽在前麵笑著拍手鼓勵，父母的目光在她身上交彙後望向對方。
    幸福從他們眼中流溢出來，讓嚴藝霏想到小時候住在這裏的日子。
    那時爸爸還在汽修廠上班，媽媽是私立中學的老師，因為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在外地，所以嚴藝霏出生後，媽媽便辭職了。
    嚴藝霏聰明伶俐，說話走路都比同齡人早，加上有教師媽媽的引導，還沒上小學她便能流利地背誦詩詞和算數了。
    她短短十四年的人生中，最美好的記憶就是在這個小房子裏，吃過晚飯後，爸爸媽媽會牽著她的手出門散步，傍晚的風中總是夾雜著別人家的飯香，她抱著爸爸的腿撒嬌，就能得到一根荔枝味道的棒棒糖。
    爸爸媽媽說話永遠和和氣氣、有商有量，他們一家三口出現的地方，總能收到旁人豔羨的目光。
    嚴藝霏那時候驕傲且堅信著，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可生活永遠不給人時間做好準備。
    汽修廠倒閉，爸爸被迫下崗，家裏失去了唯一的收入來源。
    媽媽不再穿好看的裙子，眉頭總是緊皺的，嚴藝霏滿分的試卷也換不來她一個微笑。
    晚上嚴藝霏做作業時，偶爾能聽到媽媽跟爸爸的爭吵聲，第二天起來，他們又會和好如初。
    嚴藝霏上四年級時，爸爸成功開起了第一家公司。
    搬進豪華大別墅的時候，媽媽像小時候那樣，將嚴藝霏抱在懷裏，溫柔地說“好日子要來了”。
    然而，比好日子先一步到的，是一位笑容得體的優雅女人。
    爸爸公司事務繁忙，媽媽帶著嚴藝霏接待了她。
    女人穿著那年時興的紅裙子，跟媽媽相對坐在沙發上，纖指從手提包裏拿出一紙診斷書。
    媽媽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接過診斷書。
    宮內妊娠六周。
    “上周去查的，今天是第七周了。”女人撫了撫自己烏黑的發絲，嘴角噙著勢在必得的笑，“強哥找人看了，是男孩。”
    嚴藝霏的爸爸嚴勇強，媽媽叫他勇強，這個女人喚他強哥。
    媽媽閉眼定了定神，然後將診斷書疊好，放進自己圍裙口袋。
    “這事兒也不能聽你一麵之詞，等勇強回來我會跟他證實的。”
    女人沒說什麼，嗤笑一聲便起身離開。
    爸爸晚上八點回到家，平靜了一整天的媽媽，在他剛進門時，提起花瓶就砸在了他身後的門上。
    “嚴勇強！你這個無恥的負心漢！我大好的前途，辭職在家給你相夫教子！你下崗，我求著我爸賣了房給你投資！”
    媽媽淚流滿麵，抓起手邊的東西就往爸爸身上砸去。
    嚴藝霏蹲在樓梯上，抱著膝蓋跟媽媽一起哭。
    嚴勇強煩了，上前幾步抓著妻子的手，啪啪扇下兩巴掌。
    瞬間寂靜一片。
    “高鳳！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還有半點從前的樣子！”他解開袖口，煩躁地捋了一把頭發，“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要麼，我把向你爸借的錢還給你，我們離婚，你淨身出戶。要麼，咱們就這麼湊合過下去，我不嫌棄你年老色衰，你也別說我找紅顏知己。你自己選吧！”
    高鳳捂著紅腫的臉緩緩蹲下身。
    自己的青春在日複一日的精打細算中逐漸枯萎，最終換來一句淨身出戶和年老色衰。
    可為著自己和女兒，為著不輸給嚴勇強的一口氣，高鳳選擇了繼續過下去。
    人情社會的年代，老板的形象很大程度上代表著企業的信譽度。
    嚴藝霏當時還不理解爸爸的話，隻為爸爸媽媽不離婚欣喜。
    可那天之後，她一年之中見到爸爸的次數屈指可數。
    媽媽對她的要求也愈發嚴格，放了學要立刻回家上家教課，興趣班報了一個又一個。
    嚴藝霏被高強度的壓力折磨得失眠脫發，一米五五的身高，體重隻有六十斤。
    白天沒精神，上課時頻頻走神，成績也一落千丈。
    媽媽手中的戒尺一聲聲劃破空氣，落到她的手心裏和胳膊上。
    她也想過反抗，也想聲嘶力竭地跟媽媽吵一架。
    但她抬頭看向媽媽，淚水從媽媽的臉上滑落，卻帶不走她眼中帶著倔強的悲傷和憤恨。
    “我隻有你了！霏霏！你是媽媽的全部！你怎麼能這麼懈怠，你這樣對得起媽媽為你的付出嗎？”
    於是嚴藝霏吞下媽媽拿過來的安眠藥，每天晚上暈睡在噩夢裏。
    成績倒是回到了前列。畢業前，嚴藝霏代表學校參加競賽，得了全市第一。
    頒獎典禮後緊接著有記者來采訪，她臉上掛著得體的笑，脫口而出媽媽早就規定好的回答。
    電視台報道播出，標題是《勇強集團總裁千金品學雙優勇奪頭籌》。
    當天晚上，嚴勇強派司機接了他們母女，到海港市最貴的海邊旋轉餐廳用餐。
    那天之後，媽媽找到了她成績好的另一個優點。
    “女孩怎麼了，女孩優秀起來也不比男孩差！”高鳳殷切的目光注視著嚴藝霏，“霏霏，我們一定不可以輸給那個小**！我們要證明給爸爸看，誰才是能真正讓他驕傲的人！”
    嚴藝霏麻木地點點頭，隨手抽出一張卷子唰唰演算。
    常青青是她枯燥生活中的例外。
    上了初中後，嚴藝霏沒有時間交朋友，也沒有學生願意跟她交朋友。
    狂風暴雨的一天，學校提前一節課放了學，嚴藝霏在屋簷下等著媽媽來接，卻見一個人懷中抱著校服外套，穿著短袖在雨中狂奔。
    常青青三兩步跳上台階，抖了抖短發上的水，見嚴藝霏一直盯著她看，左右看看沒有人，才湊近了她身邊。
    悄聲道：“我隻給你看哦，我撿了隻小貓！”
    她將校服外套拉開一個角，露出裏麵毛發濕潤的幼貓。
    嚴藝霏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常青青已經牽起她的手，帶著她摸了摸小貓。
    溫熱的，小小的，顫抖著的，生命。
    嚴藝霏瞪大了雙眼，問出了來到這所學校之後的第一個問題。
    “你要把它藏在哪裏？”
    常青青一歪頭：“為什麼要藏起來，帶回家啊，我媽可喜歡貓了。”
    一記重錘砸在了嚴藝霏心頭。
    是啊，不是所有媽媽都不允許養寵物的。
    常青青眼睛眨了眨：“你喜歡小貓嗎？我家裏有兩隻，這是第三隻了！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帶你回家看！”
    嚴藝霏搖了搖頭：“我媽不讓。”
    常青青非常樂觀：“那也沒事！我明天抱出來給你摸！”
    她說到做到，第二天嚴藝霏剛到學校，就被常青青拉到自己座位旁邊。
    微微打開抽屜，一顆圓圓的橘黃色貓貓頭就冒了出來。
    “呀！”嚴藝霏忍不住驚呼出聲，“你真的帶過來了！”
    常青青齜著牙笑：“你看，我說到做到的吧！”
    上到第二節課，找貓找到崩潰的常青青媽媽看過監控之後殺到學校，擰著常青青的耳朵讓她把貓交出來。
    哄堂大笑中，常青青小心地看向嚴藝霏，見她白皙的臉上笑容燦爛。
    她們就這樣，走向了彼此的心中。
    “我知道霏霏家裏關係很緊張，她連跟我去圖書館自習都要定時回家，中間還經常接到她媽媽的查崗電話，我知道她過得不好，我都知道！”常青青抹了一把眼淚，“可是，可是她怎麼能對自己這麼狠！我們，我們還沒長大，她怎麼能說走就走！”
    薛凝心聽著電話那頭常青青壓抑的哭聲，仰頭將歎息收回胸腔。
    “青青，霏霏她一定也想好好長大，隻是要她堅持到那一天，於她而言也是一種殘忍。”
    常青青從未想過自己此生第一個告別的人，竟是最好的朋友。
    她將自己埋在枕頭上放聲大哭：“嚴藝霏，你太過分了！”
    半個小時後，常青青啞著嗓子跟薛凝心道了再見。
    薛凝心這才拿起床頭櫃上閃爍了許久的木牌。
    薑清的聲音傳來：“副堂主，地府派來陽間的委托，請您方便時來館內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