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坤澤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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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內,沉鬱的龍涎香與苦澀的藥香交織,嫋嫋青煙自鎏金狻猊爐中升起,卻掩不住殿內凝滯的壓抑。皇帝倚在龍椅上,蒼白的麵容隱在冕旒之後,指節微微泛青地攥著一卷奏折,胸腔裏悶啞的震動像是破敗的風箱,不時低咳幾聲。
“陛下——”丞相裴正手持玉笏,聲音沉冷如鐵,“國本之事,不容再拖。坤澤為儲,自古未有先例。請陛下廣納後宮,擇選妃嬪,早日誕下乾元皇嗣,以安社稷。”
殿中一片死寂,唯有皇帝的咳嗽聲斷續響起。禮部尚書柳文淵眉頭緊蹙,刑部尚書嚴紹則麵無表情地站在丞相身側,儼然一派同盟。剩下的官員們有的欲言又止,有的低頭不語,有的冷哼一聲,似有不屑。
“陛下!”禮部尚書柳文淵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聲音清朗,“太子殿下雖為坤澤,但數次監國,政績斐然,朝野有目共睹。立儲當以德才為先,而非——”
“荒謬!”丞相厲聲打斷,目光如刀,“坤澤天生柔弱,雨露期時更是難以自持,如何能擔江山之重?若日後太子因信香失控,豈非貽笑天下?!”
“丞相此言差矣。”光祿寺大夫冷笑,“太子殿下自幼習武,心誌堅韌,從未因雨露期誤事。倒是某些乾元——”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丞相身後的刑部尚書,“易受信香所激,狂躁難抑,反成禍患。”
刑部尚書嚴紹麵色一沉,丞相亦勃然變色,正要反駁,殿外忽傳來內侍尖細的通報——
“太子殿下求見!”
皇帝緩緩抬眸,嗓音沙啞:“……宣。”
殿門開啟,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踏入。太子蕭景明身著蟒袍,玉冠束發,麵容沉靜如霜雪初霽。他步伐穩健,行至禦前,恭敬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皇帝微微頷首,太子起身,目光掃過殿中眾人,最終落在丞相身上。
丞相裴正冷然開口:“殿下,老臣並非針對您,但坤澤為儲,確實不合祖製。”
蕭景明唇角微揚,笑意卻不達眼底:“丞相所言極是——但,若凡事皆須有先例才可為之,那太祖開國時,亦無丞相,無六部,無各司。敢問丞相之位,是否也要一並廢除?”
殿中驟然一靜。
丞相麵色鐵青,禮部尚書柳文淵眼中閃過一絲讚許,而刑部尚書嚴紹則眯起眼睛,陰鷙地打量著太子。
皇帝低咳一聲,緩緩開口:“……太子,慎言。”
蕭景明垂首,語氣恭謹卻堅定:“兒臣失禮。但兒臣以為,祖製乃為治國而立,而非束縛後世之枷鎖。若因循守舊,固步自封,才是真正違背太祖初衷。”
話音落下,延英殿內針落可聞。熏香繚繞,皇帝的目光在太子與丞相之間遊移,最終化作一聲疲憊的歎息。
丞相一時語塞,麵色陰沉如鐵,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聽得見皇帝急促的喘息和壓抑的咳嗽聲。突然,皇帝猛地俯身,咳得撕心裂肺,指縫間竟隱隱滲出一絲猩紅。
“父皇!”太子蕭景明神色驟變,顧不得朝堂禮儀,快步上前扶住皇帝,轉頭厲聲喝道,“速傳禦醫!”
不過片刻,蘇玉竹便提著藥箱匆匆趕來。他一身禦醫官袍,麵容清冷如霜,行至禦前,跪地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皇帝勉強抬手示意他起身,蘇玉竹立刻上前,指尖搭上皇帝腕脈,凝神診視。殿內眾人屏息凝神,連丞相裴正也暫時壓下怒意,冷眼旁觀。
半晌,蘇玉竹收回手,聲音清冽如泉:“陛下肺火旺盛,加之秋日寒燥,龍體受擾,需靜養調理,不宜勞心費神。”
皇帝閉了閉眼,疲憊地擺擺手:“……今日議事到此為止,眾卿……退下吧。”
眾臣聞言,紛紛躬身告退。蘇玉竹提筆寫下兩份藥方,其中一份交給一旁的內侍,囑咐飲藥事宜,隨後收拾藥箱,退出延英殿。
轉過回廊,蘇玉竹剛走到一處拐角,忽見一道修長身影擋在麵前。那人一襲靛藍官袍,腰間玉帶瑩潤生光,麵容俊美卻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審視,正是方才殿中的戶部郎中——裴琰。
“蘇禦醫。”裴琰唇角微勾,笑意卻不達眼底,“陛下病情如何?可否詳說?”
蘇玉竹腳步一頓,抬眸冷冷看他:“大人,陛下龍體如何,自有太醫院記錄,若您想知曉,不妨按規矩遞折子請示。私下詢問禦醫,可是僭越之舉。”
裴琰眸光一沉,似笑非笑:“蘇禦醫倒是恪守規矩。”
“職責所在。”蘇玉竹不欲多言,提著藥箱側身繞過他,徑直離去。
走出幾步,他低聲問跟在身後的太監:“方才那人是誰?”
太監小聲答道:“回大人,那是丞相長子,戶部郎中裴琰裴大人。”
蘇玉竹淡淡“嗯”了一聲,道了聲“多謝”,便不再多言。
待回到太醫院藥房,他一邊抓藥,一邊回想起裴琰那張倨傲的臉,忍不住冷笑一聲,低聲自語:“原來是丞相的兒子……難怪和老家夥一樣,討人煩。”
指尖碾過一味黃連,苦澀的氣息彌漫開來,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蘇玉竹將藥材一一配齊,仔細稱量後放入紫砂藥罐,以文火慢煎。藥香漸漸在太醫院內彌漫開來,苦澀中帶著幾分清冽。他靜立爐前,眸光沉靜,不時用銀匙輕攪,確保火候恰到好處。
待藥汁熬至濃稠,蘇玉竹濾去藥渣,將湯藥倒入青瓷碗中,覆上錦帕保溫,親自送至禦前。
送完藥退出大殿,蘇玉竹剛踏入殿外回廊,便見太子蕭景明與禮部尚書柳文淵並肩而立,正低聲商議著什麼。秋風掠過,太子的衣袍微微拂動,眉宇間雖帶著幾分疲憊,卻仍維持著從容之態。
蘇玉竹上前行禮:“微臣參見太子殿下,柳大人。”
禮部尚書柳文淵溫和一笑,拱手道:“蘇禦醫辛苦了。”隨即轉向太子,“殿下,重陽宴之事便按方才所議安排,老臣先行告退。”
太子頷首:“有勞柳大人。”
待柳文淵離去,太子才看向蘇玉竹,眸中透出一絲關切:“父皇如何了?”
蘇玉竹微微垂首,聲音清潤卻恭敬:“陛下隻是秋燥侵體,肺火稍旺,服了藥便會舒緩些。隻是……”他略一遲疑,“龍體終究虛弱,需長久靜養,不宜勞神。”
太子輕歎一聲,眉間倦色更深:“孤明白了。”
蘇玉竹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色,心中微動,從藥箱中取出一個青釉瓷瓶,雙手奉上:“殿下,這是這個月的抑製丸藥,請按時服用。”
太子接過瓷瓶,指尖微涼,低聲道:“多謝。”
蘇玉竹猶豫片刻,終是輕聲道:“殿下也請保重自身,莫要太過勞累……坤澤之體,終究與乾元不同,若心神耗損過度,雨露期時恐更難自持。”
太子抬眸看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隨即淡淡一笑:“蘇卿有心了。”
秋風再起,卷落幾片枯葉,蘇玉竹躬身一禮,提著藥箱轉身離去。太子站在原地,指尖摩挲著瓷瓶,久久未動。
暮色漸沉,東宮殿內燭火通明。蕭景明踏入書房,目光落在案幾堆積如山的奏章上,不由得輕歎一聲。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壓下那股隱隱翻湧的燥意,緩步走到案前坐下,執筆蘸墨,開始批閱。
朱砂筆尖在紙上遊走,時而停頓,時而疾書。窗外秋風掠過,燭火搖曳,映得他眉目如畫,卻也襯得眼下那抹淡淡的青影愈發明顯。
時間過了酉時,殿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沈錚手捧食盒,緩步踏入,見太子仍伏案疾書,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他上前幾步,單膝跪地,聲音低沉而恭敬:“殿下,用些膳食吧,請稍作歇息。”
蕭景明這才從奏章中抬起頭,眼中帶著幾分倦色。他擱下筆,指尖輕輕按壓太陽穴,試圖緩解那股隱隱的脹痛。雨露期臨近,信香雖被藥丸壓製,但身體的疲憊卻愈發明顯。
“多謝沈卿。”他嗓音微啞,目光落在沈錚手中的食盒上。
沈錚動作利落地將食盒打開,取出幾樣精致小菜,一一擺在案幾空處。清蒸鱸魚鮮嫩可口,翡翠蝦仁色澤**,還有一碗熬得濃香的蓮子百合粥,都是蕭景明平日喜愛的菜式。
“殿下請用。”沈錚退後一步,垂首而立。
蕭景明執起玉箸,忽然抬眸看他:“沈卿可用過膳了?不如一起。”
沈錚身形微僵,隨即搖頭:“回殿下,屬下已用過膳了。況且,與殿下同桌而食,不合規矩。”
蕭景明聞言,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抿,不再多言,安靜用膳。沈錚侍立一旁,目光始終低垂,卻在他茶盞將空時適時添上熱茶。
待太子放下玉箸,沈錚上前收拾碗筷,動作幹淨利落。就在他準備退下時,忽然低聲道:“殿下,今日散朝後,丞相與刑部尚書嚴紹,曾私下會麵。”
蕭景明執茶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可知說了些什麼?”
沈錚搖頭:“屬下尚未探得詳情,但已派人盯著。”
蕭景明輕輕頷首,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若有所思。燭火映照下,他側臉線條如刀削般分明,眸中情緒晦暗不明。
“繼續留意。”他淡淡道,聲音裏帶著幾分冷意。
沈錚抱拳應是,提著食盒無聲退下。殿門合上的瞬間,蕭景明終於放任自己靠向椅背,閉目長舒一口氣。案上奏章堆積,燭淚垂落,而雨露期將至的燥熱,已在血脈深處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