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4月8日的演習(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5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通訊與搜索
對講機裏開始傳出他們的聲音,混著呼吸器的嘶嘶聲,像從深海傳來。
“探火組進入A區。”老陳的聲音經過頭罩過濾,帶著金屬質感。
“收到。報告能見度。”大副回應。
“不足一米。煙霧濃度高。”這次是唐國成,他喘得厲害,呼吸器的嘶嘶聲更急促了。
我們站在警戒線外,伸長脖子看。煙霧越來越濃,已經完全看不見人影,隻有對講機裏的聲音證明他們還在裏麵。小高在我旁邊咽了口唾沫,喉結劇烈滾動。
“發現模擬傷員。”老陳的聲音忽然響起,平靜得不像在演習。
對講機靜默了三秒。然後大副:“報告位置,實施救援。”
“B區左舷管道間。傷員意識模糊,左腿疑似骨折。”唐國成接話,他的呼吸聲更重了,拖著什麼重物的摩擦聲透過對講機隱約傳來。
他們在裏麵待了八分鍾。對講機裏的對話簡短專業:定位、評估、處置。我們外麵的人站著,汗從安全帽簷滴下來,在甲板上砸出一個個深色圓點,又迅速被曬幹。
救援與滅火
第九分鍾,煙霧邊緣出現晃動的銀色。老陳先退出來,背朝外,手裏拖著擔架的前端。然後唐國成也出來了,倒退著走,擔架的後端在他手裏。擔架上躺著“模擬傷員”——一個人體模型,穿著破爛的工裝,臉上用紅油漆畫著痛苦的表情。
他們把擔架抬到安全區。老陳立即跪下,做心肺複蘇的模擬動作。手掌按在人體模型的胸口,一下,兩下,節奏標準。唐國成打開急救箱,拿出繃帶,開始包紮“骨折”的左腿——雖然模型腿根本不會斷。
“傷員轉移完畢。請求滅火。”老陳邊做按壓邊報告,聲音穩得像在念說明書。
“準許滅火。”大副下令。
輪機部的人早就準備好了。兩條消防水帶從不同方向接入消防栓,老陳和小高各持一把水槍。水閥擰開的瞬間,水龍從槍口衝出,在陽光下劃出銀亮的弧線,直射入煙霧區。水柱擊打在鋼板上發出巨響,水花四濺,在甲板上彙成小溪流。
煙霧被水龍衝散,漸漸稀薄。發煙罐被水澆滅,最後一縷橙色掙紮著上升,然後消散在藍天裏。地麵一片狼藉——水漬、煙灰、淩亂的腳印。
收尾與講評
老陳和唐國成開始脫裝備。防火服被汗水浸透,緊貼在身上,脫的時候發出布料撕裂般的聲響。頭罩摘下的瞬間,他們的頭發全濕透了,貼在頭皮上,臉上是被汗水泡出的蒼白。
大副按停秒表。他盯著表盤看了兩秒,才抬頭:“演習時間二十二分鍾十七秒。”
對講機裏傳來船長的聲音:“全體人員,到會議室講評。”
我們拖著濕透的救生衣往生活區走。經過老陳身邊時,他正癱坐在甲板上喘氣,防火服堆在腿邊像蛻下的銀色蛇皮。唐國成在喝水,礦泉水瓶對著嘴猛灌,水從嘴角溢出,順著脖子流進胸膛。
會議室冷氣開得很足。我們濕漉漉地進去,在地板上留下一串串腳印。船長已經站在前麵,手裏拿著評估表。他等大家坐定,才開口,第一句是:
“老陳,你按壓頻率太快了。標準是每分鍾一百到一百二十次,你剛才至少一百四。”
老陳低頭看自己的手,手掌還在微微發抖。
船長一項項點評:進入速度、通訊規範、救援流程、滅火配合。每個細節都被放大,每個誤差都被指出。會議室裏隻有他的聲音和空調的低鳴,還有我們壓抑的呼吸聲。
最後他說:“今天最大的問題是緊張。真實的火場裏,緊張會要命。”
指令再臨
消防演習的汗還沒幹透,廣播又響了。這次是連續七短一長的汽笛,尖銳得能刺穿耳膜。三副的聲音緊跟著炸開:“全體注意!棄船演習!各就各位!”
甲板上剛鬆下來的氣氛瞬間繃緊。我們重新套上救生衣——那些剛才脫下來搭在欄杆上晾著的、還濕漉漉的橙色尼龍布料,此刻又貼上汗濕的身體。二號救生艇在右舷,艇身懸掛在半空,隨著船體輕微晃動。我被分到一號艇,今天沒我的戲,於是退到艙口陰影裏,做個觀察者。
救生艇準備
輪機部的人已經在解固定索。鐵鉤撞擊鋼板的叮當聲在警報間隙裏格外清脆。小高站在艇邊指揮,他手裏拿著檢查表,每完成一項就打鉤。救生艇的橙色塗裝在午後陽光下亮得刺眼,像一大塊凝固的落日。
船上有兩個救生艇,我被分在一號,但這次我們演習的救生艇是二號,所以這次就沒我什麼事,在一旁看著進行。當然,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們也肯定是要上手的。
老陳從會議室出來得最晚。他還穿著那身濕透的背心,防火服脫了,但救生衣沒穿——大概覺得剛才折騰夠了,想偷個懶。他慢悠悠走到艇邊,手搭在欄杆上,看別人忙活。
駕駛台的觀察窗反射著強光。船長就在那裏,舉著望遠鏡。鏡頭掃過甲板,在老陳身上停住了。
對講機裏的對峙
“大副。”船長的聲音透過對講機傳來,平靜,但每個字都像冰塊砸在甲板上,“一號艇邊那個,為什麼沒穿救生衣?”
所有動作都頓了一下。大副抬頭看駕駛台,又看向老陳。他按下通話鍵:“報告船長,老陳剛才穿探火服執行消防演習,現在剛出來,還沒來得及……”
“這是理由嗎?”船長的聲音切進來,還是平靜,但底下有東西在翻湧,“演習就是演習。現在,立刻,穿上。”
甲板上靜得能聽見海浪拍舷的聲音。老陳站直了,他看了眼駕駛台,又低頭看自己光著的上身。汗順著鎖骨流下來,在胸口畫出亮線。他沒動。
“老陳。”大副的聲音,帶著警告。
老陳吐了口氣,那氣息很重,從牙縫裏擠出來。他轉身,從旁邊器材箱裏扯出一件充氣式救生衣——那種套脖式的,橙色的尼龍布,胸前有個紅色氣瓶。他套上,動作粗魯,係帶時用力一勒,帶子繃得筆直。
演習進行時
艇開始放了。液壓臂伸展的嘶嘶聲裏,救生艇緩緩下降。老陳在艇裏,靠著舷邊,臉色鐵青。充氣救生衣的係帶勒著他脖子,他時不時伸手扯一下,想把領口扯鬆點。
演習按流程走:放艇、啟動發動機、繞船一周、回收。小高在艇尾操縱馬達,柴油機的轟鳴混在海風裏。救生艇在船尾劃出白色的弧線,然後加速,在海麵上犁開浪花。
我靠在艙口看。太陽正毒,甲板鋼板反射著刺眼的白光。救生衣裏的汗水順著腰往下流,在工裝褲上暈出深色地圖。一號艇完成繞圈,開始回收。液壓臂重新運轉,救生艇緩緩上升,接近甲板高度。
爆發
就在這時,老陳從艇裏探出頭。大概是想看看離甲板還有多高,或者隻是想透口氣——充氣救生衣的領口確實勒人。他半個身子探出艇舷,橙色救生衣在藍色海天背景下格外紮眼。
駕駛台的望遠鏡又舉起來了。
“那個是誰?”船長的聲音這次不再平靜,像繃斷的鋼絲,“提醒幾次了?還是不穿救生衣?!”
甲板上所有人都聽見了。老陳也聽見了,他身體僵在探出的姿勢,頭還朝著駕駛台方向。
“真是給臉不要臉!”
最後這句話像顆炸彈。
老陳猛地從艇裏站起來。救生艇還在半空晃蕩,他這一站,艇身劇烈搖晃。小高喊了聲“坐下!”,但老陳沒聽見,或者說聽見了沒理。他一把扯下充氣救生衣——那個動作很暴力,係帶崩開的“啪”聲隔這麼遠都能聽見。橙色的救生衣被他甩在艇底,彈了一下,滾到角落。
“**你媽!”老陳對著駕駛台吼。聲音炸開,壓過了柴油機的轟鳴,壓過了海浪,在甲板上空回蕩。
艇還沒完全到位,他就開始往上爬。液壓臂還在運作,救生艇離甲板還有一米多。他抓住欄杆,腳蹬艇舷,往上躥。動作危險,但他不管了。濕透的背心緊貼在身上,能看見下麵每一塊肌肉都在繃緊。
拉扯
“老陳!冷靜!”大副衝過去。艇邊已經聚了幾個人。老紀和唐國成先抓住老陳的胳膊,但被甩開了。老陳力氣大得嚇人,眼睛赤紅,盯著駕駛台,嘴裏罵著含糊的髒話。
唐國成從後麵抱住他的腰。“老陳!算了!”
“算個屁!”老陳掙紮,肘部撞在唐國成肋骨上,悶響。唐國成悶哼一聲,但沒鬆手。又有兩個人上去,一個抓左臂,一個按肩膀。四個人才勉強把老陳按住,但他還在掙,像頭被困住的獸。
然後是對罵。老陳被拖著往生活區走,他還扭著頭朝駕駛台罵。那些話很難聽,關於娘,關於祖宗,關於某些不可言說的部位。船長偶爾回一句,簡短,鋒利,像刀片。電流聲把髒話切割成破碎的音節,在甲板上空碰撞、碎裂。
我被這變故釘在原地。太陽還在頭頂烤著,汗從額頭流進眼睛,刺得生疼。
甲板上剩下一片狼藉。救生衣胡亂扔著,固定索散在地上,還有老陳那雙破了個洞的襪子——不知什麼時候掉出來的,孤零零躺在鋼板中央,被太陽曬著。
演習結束了,以一種誰也沒料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