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太陽這個老鐵匠準時把南海熔成了鍍金烤盤。我和水頭拎著油漆桶踏上甲板時，熱浪直接給我們來了個結實的擁抱——還是那種黏糊糊甩不掉的熊抱。
    ”好家夥！”水頭把安全帽當成扇子猛搖，”這日頭專挑天靈蓋砸是吧？”我們倆像兩棵向日葵，追著建築物投下的狹長陰影打遊擊。剛在左舷找到片陰涼，影子就像怕羞的姑娘似的縮了回去。
    油漆刷子往桶裏一蘸，再提起來就滴答成小型瀑布。水頭盯著在甲板上迅速蒸發的漆點苦笑：”得，咱這是給太平洋額外贈送防水層了。”
    最絕的是我們自製的”移動飲水站”——把六瓶礦泉水用麻繩拴著，扔在了有陰涼地方的槽子裏。喝的時候順手能拿的出來。
    當夕陽終於開始收斂鋒芒，我們看著斑駁的補漆區域擊掌慶賀。水頭突然掏出手機拍照：”必須發朋友圈！配文就叫&apos；今日份防曬成就：沒變成鐵板燒&apos；。”結果發現信號格依舊是個叉。
    下午六點，生活區的熱浪還沒散盡，餐廳卻被一股更生猛的熱氣占領。唐國成端出直徑半米的不鏽鋼盆，紅油湯底還在咕嘟冒泡，辣椒和花椒的香氣像無形的小鉤子，把散在各處的人都釣了過來。
    機艙的老軌第一個衝進來，工服袖口還沾著黑色油漬。他鼻子湊到盆邊深吸一口：“好家夥！這味兒能蓋住主機房的柴油味！”甲板的小高慢悠悠晃從廚房出來，手裏還拿著半根沒削完的黃瓜，看到紅彤彤的湯底瞬間瞪大了眼睛。
    麻辣燙的配菜陣容堪稱豪華：泡發的東北木耳顫巍巍像海蜇皮，福建魚丸胖得像乒乓球，還有四川的臘腸、山東的白菜、甚至有幾塊唐國成老家湖南的煙熏豆幹。最絕的是那包重慶火鍋底料，包裝袋還擺在灶台上，像在炫耀它的功勳。
    大廚給每人發了個海碗，舀湯勺碰到碗底叮當響。老軌急不可耐地撈起一筷子寬粉，吸溜得滿臉通紅；水頭專挑肉片，吃得額頭冒汗也不擦；連平時吃飯秀氣的小高都捧起碗喝湯，辣得直吐舌頭還要加勺辣椒油。
    “這辣度夠勁！”輪工張海誠嗆得直咳嗽，卻還伸著筷子在鍋裏撈，“比機艙排氣管還燙！”
    唐國成得意地指著湯裏翻滾的配料：“知道為啥香不？我加了半勺白糖！”他轉身從冰箱又端出一盆冰鎮西瓜，“配套服務，敗火！”
    窗外，南海的夕陽正沉入海平線。餐廳裏，十幾號人圍著這盆紅油麻辣燙，吸溜聲、咳嗽聲、笑聲混成一片。這一刻，什麼航線、貨艙、主機轉速都被辣味衝散，隻剩下一群被麻辣燙治愈的航海人。
    飯後溜達到船尾時，夕陽正卡在天海相接的縫隙裏。雲彩被染成緋紅色，像未婚妻那條褪色的絲巾飄在天邊。我掏出手機時，一群海鳥正從桅杆間掠過，翅膀尖兒沾著金粉。
    取景框裏的畫麵自己會說話：浪花在船尾拉出奶白色的褶皺，幾隻信天翁乘著氣流滑翔，落日把它們的腹部照成半透明的暖黃色。我沒刻意找角度，隨手一拍就是明信片。船身微微搖晃，鏡頭裏的地平線也跟著輕輕擺動，反而讓照片活了起來。
    通過船載網絡發送時，進度條走得比平時慢。我靠著欄杆等回複，指甲縫裏還帶著下午除鏽時沾的漆味。未婚妻的回信跳出來時，我正盯著夕陽最後一道金邊被海水吞沒。
    ”像你去年在青島給我拍的晚霞，”她追加了個星星眼表情，”不過這次有海鳥當群眾演員。”我們隔著衛星信號鬥圖，她發來家裏陽台新種的多肉，我回贈一張正在啃纜繩的老陳側影。
    直到北鬥七星亮起來，我才發現握手機的胳膊被海風吹得冰涼。回到生活區時，餐廳飄出消毒水味——夜班保潔已經開始工作了。我把那張夕陽設成手機壁紙，鎖屏時看見自己曬脫皮的鼻梁映在屏幕上，和漫天的霞光疊在一起。
    晚上六點半，我推開駕駛台的水密門時，裏麵正彌漫著一種不同於往常的凝重。雷達屏幕的綠光映著三張神色複雜的臉——大副靠在電羅經旁撚著煙卷，船長辦公椅上無意識地敲擊著海圖桌邊緣，眼睛盯著手機屏幕，陷入了沉思。老陳則縮在舵輪後的高腳凳上，像個誤入風暴中心的鵪鶉。
    ”。。。所以說方老軌那個倔驢！”大副突然把煙蒂摁進不鏽鋼煙灰缸，火星濺到夜航值班表上，”他在群裏懟海務部的那段話，直接把我們也拖下水了。”
    船長苦笑著調出手機群聊界麵，屏幕光把他眼角的皺紋照得愈發深邃：”看看這條——“某些船舶領導對設備維護標準掌握不清“，配的是我們上個月主機檢修的照片。”他放大圖片，某個管係接口的鏽跡被紅圈特意標出，”這角度選得，跟偵探片似的。”
    老陳湊過去眯眼看了會兒，突然噗嗤笑出聲：”拍照這人肯定貓在消防泵後麵蹲了半天！你看這影子，跟咱上回抓偷渡客的監控一個手法。”他模仿著撅**貓腰的動作，駕駛台裏頓時響起壓抑的低笑。
    大副卻笑不出來。他翻出另一段聊天記錄：”更絕的是物資申請被卡了。申請半年的艙蓋密封膠，批複寫“請先加強設備管理意識“。”他模仿著行政腔調，嘴角扯出諷刺的弧度，”老軌在陸地辦公室吹空調，咱在海上漏著水補窟窿。”
    這時衛星電話突然響起，船長接聽後臉色更沉了。”公司通知，”他放下話筒時聲音幹澀，”下航次靠寧波要搞突擊檢查，專門查“設備維護漏洞“。”三人同時望向窗外，黑暗中有艘貨輪擦肩而過，其燈光像嘲弄的眨眼。
    老陳忽然指著雷達屏開口：”你們發現沒？每次陸地鬧騰，海上就起霧。”的確，舷窗外正漫起薄霧，吞噬著遠方的航標燈。大副重新點起煙，煙霧在電子海圖上方聚成短暫的漩渦。
    當接班鈴聲響起時，這場風波暫時被鎖進航海日誌的加密頁。但所有人都知道，陸地的紛爭正如這南海的夜霧，早已滲過鋼殼，纏繞在每一個舵輪轉動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