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引水梯垂下之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982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船尾的纜繩剛收妥,水頭就揮手喊我一起放引水梯。鋼絲滑輪在晨霧中吱呀作響,我們把沉重的軟梯降到離浪尖三尺的高度,像懸下一道連接陸地的浮橋。
    放完梯子,等引水下船,這期間有一個小時左右。
    我衝上駕駛台時,肋骨都在發燙。船長正撐著雷達罩看電子海圖,見我喘著粗氣出現,立刻用筆帽敲了敲舵輪:“李哲讓開,讓黃俊接舵!”
    初始航段平靜得可疑。舵輪在掌中溫順如馴獸,船首切開琉璃般的水麵,連浪花都綻得規整。但過完第二個彎角,暗流突然開始擰著船腹發力。我感覺到舵葉在水下掙紮,像有無形的手在搶奪控製權。
    “反舵!打反舵!”我咬牙對抗著慣性,輪盤在掌心震得發麻。等船頭終於顫巍巍回歸航線,羅經盤上的數字已跳了整整五度。
    “這很正常。”引水員忽然開口,他始終抱臂站在舷窗邊,像尊凝固的雕像,“彎道外側有退潮水,流速三節。”他抬下巴點了點水麵某處泛起的碎白浪花,“看見那些漩渦沒有?海底有條深溝。”
    果然專業。我抹了把汗,看他用鉛筆在海圖上畫了條蜿蜒的等深線。
    當吊機群的輪廓從晨霧中浮現時,引水員從製服內袋抽出一張折疊的淡黃色單據。船長接過鋼筆簽字,紙張摩擦的沙沙聲裏,我瞥見抬頭印著“引航服務有限公司”的燙金徽標。具體金額被船長的手掌遮住,隻看見末尾欄寫著“CNY”前綴。
    交通艇的馬達聲再度靠近時,引水員把簽好的單據塞進防水袋,像完成某種古老的契約儀式。他臨下梯前忽然回頭,對我眨了眨眼:“下次過彎,提前十度壓舵。”
    艇尾浪花散成扇形,他站在艇艏的身影漸漸融進港區的晨光。我摸著尚有餘溫的舵輪,突然發現虎口被輪輻壓出了深紅的印痕。
    引水艇的馬達聲消失在浪湧背後時,整片海突然安靜下來。主機轉速提升的震動從腳底傳來,像巨獸蘇醒時深長的呼吸。船首劈開暹羅灣入口的金色水麵,航向標定在187度——正對著沉入海平線的太陽。
    今天是春分。黃昏來得比往常更莊重,夕陽正沿著赤道筆直地墜落。我扶著船尾欄杆,看霞光把航空障礙燈的紅光染成暖橙色。遠處有信天翁掠過桅頂,翅膀邊緣被鍍成半透明的金箔。
    掏出手機時,海風正卷著鹹濕的水汽撲來。我不得不蹲下來,把背抵在冰冷的艙壁上,用膝蓋夾緊發抖的手腕。取景框裏的畫麵晃得厲害:熔金般的海麵,被船艉浪攪碎的雲影,還有雷達罩上緩緩轉動的天線。
    指尖懸在快門鍵上遲遲按不下去。去年八月訂婚時,雅琴在手機殼背麵貼了我們的合照,此刻那張覆膜的照片正硌著虎口。我忽然想起她總抱怨我拍的海景模糊——“你就不能端穩點嗎?”
    終於連按三下快門。收回手機時,掌心全是汗。相冊裏最新一張照片,浪花的拖尾像婚紗的蕾絲邊,而夕陽恰好卡在左舷吊機的剪影中,如同某種精心設計的構圖。
    起身時差點踩到放纜繩的鋼卷筒。水頭正在不遠處抽煙,煙頭的光在暮色裏明滅。“拍給媳婦兒?”他咧嘴笑,露出被煙草熏黃的牙。我點點頭,他把煙蒂彈進海裏,星火劃出一道弧線:“我閨女剛會走路,天天吵著要看大海。”
    晚餐鈴響起時,最後一絲餘暉正被墨藍吞噬。走進餐廳前,我又回頭望了一眼。東南方向有積雨雲在積聚,像堆疊的灰色城堡,而我們的船正朝著那片陰影駛去。
    手機在褲袋裏發燙,那三張照片將成為未來七天裏,我與陸地的唯一聯係。
    老陳不知何時也來到了船尾,手裏捏著個防水袋裝著的手機。屏幕亮著,是他女兒蹣跚學步的視頻,小人兒在像素塊裏搖搖晃晃地走向鏡頭。海風太猛,他不得不蹲在纜樁後麵,用脊背擋住風。
    “昨晚上媳婦剛發的。”他抹了把屏幕上的水霧,“小崽子會叫爸爸了,就是視頻裏死活不開口。”他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才小心鎖屏塞回內袋。
    遠處積雨雲下閃過無聲的閃電,像神明在雲端劃亮又掐滅火柴。我們望著那片青紫色的穹隆漸漸吞沒星辰,知道明天過巽他海峽時免不了一場大雨。
    值更鈴響起時,夕陽最後一縷金線正從雷達天線頂端滑落。我最後看了一眼手機相冊——那三張黃昏照片意外地清晰,浪花的拖尾竟真拍出了蕾絲般的質感。設為鎖屏壁紙時,小玲貼在手機殼背麵的合照正好嵌在夕陽位置,像把兩個世界疊在了一起。
    走下舷梯時,聽見大副在駕駛台喊舵令。夜航模式已啟動,舷窗遮光簾落下,隻剩儀表盤幽綠的光暈在玻璃上浮動。餐廳飄出蒜蓉炒空心菜的香氣,但更多人端著飯盒蹲在甲板上吃——這是老水手們的傳統,說是怕錯過海上難得的暮色。
    入夜後,我靠在冷庫外的通風口值班。衛星網絡信號時斷時續,家庭群裏的消息一條條彈出來:父親發來三套戶型圖,母親問泰國乳膠枕要不要捎帶,未婚妻分享的裝修視頻封麵上寫著“極簡風婚房15萬搞定”。
    按下語音鍵時,浪頭正拍在船殼上:“過兩天到林查班,我找找乳膠枕。”發送進度條卡在百分之九十良久,最後顯示紅色感歎號。這串失敗傳輸的電磁波,此刻正飄蕩在馬六甲海峽上空某處。
    二十二點整,全船熄燈。隻有船艉拖著的浪跡還在月光下泛著磷光,像一條通往故土的銀箔路。我摸著手機屏幕上定格的春分落日,想起地理書上說這一天南北半球晝夜均分。那麼此刻,故鄉的黃昏是否正與我看著同一顆下沉的夕陽?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