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啤酒與無盡的海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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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廳的喧囂漸漸平息,碗筷碰撞聲和說笑聲被廚房水池裏嘩嘩的衝洗聲取代。我回到艙室沒多久,剛攤開一本看到一半的小說,(電子網文)門外就響起了幾下輕輕的、帶著點猶豫的敲門聲。
    拉開門,是小高。他換下了那身沾著油漬的廚工服,套了件幹淨的T恤,頭發還濕漉漉的,帶著剛衝完涼的清爽氣,手裏卻拎著個沉甸甸的、用塑料繩捆紮著的硬紙箱。
    “哥,閑著沒?”他咧嘴笑了笑,笑容裏有點不太好意思,“廚房收拾完了。沒啥事……我那屋,之前買了一箱啤酒,還沒拆封。找你喝點?”
    我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行啊,正好沒事。”
    跟著他穿過安靜的走廊,來到他的房間。房間比我的還小點,但收拾得挺整齊,牆上貼著幾張泛白的明星海報,桌上一台筆記本電腦合著蓋。
    他把那箱啤酒“哐當”一聲放在地上,利落地撕開塑料繩,打開紙箱,裏麵整齊地碼著一罐罐冰鎮的青島啤酒。他又變戲法似的從抽屜裏掏出兩包鹽水花生米,塑料包裝袋嘩啦作響,外加半包皺巴巴的紅雙喜香煙和一個塑料打火機。
    “沒啥好菜,就著花生米喝吧。”他有點靦腆地遞給我一罐啤酒。
    “這就挺好。”我接過來,拉開拉環,“噗嗤”一聲,冰涼的泡沫瞬間湧了出來。空氣中立刻彌漫開一股微苦的麥芽香氣,混合著空調的涼氣,驅散了剛才的悶熱。
    我們倆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就著花生米和香煙喝了起來。冰涼的啤酒順著喉嚨滑下,帶走了一天的燥熱和疲憊,留下一點淡淡的苦澀回甘。
    一開始聊的都是閑天。吐槽今天哪個菜最難做,抱怨一下天氣太熱廚房像蒸籠,說說白天在甲板上看到的海豚和飛魚。
    幾罐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聊得也越來越深。
    聊到感情。小高歎了口氣,眼神有點黯淡:“我女朋友……唉,老家介紹的。上次休假回去見的,還行。但老是抱怨我老在外麵跑,一年見不了幾次。說再這樣下去,就……算了。”他猛灌了一口酒,捏扁了空罐子,又開了一罐。“沒辦法啊,幹這行的,不都這樣?賺的就是這份孤單錢。”
    聊到音樂和愛好。他說他以前在學校組過樂隊,彈吉他,最喜歡Beyond的歌,覺得有勁。“現在也就沒事在房間裏自己瞎彈幾下,”他指了指牆角立著的一把舊木吉他,“跑船了,愛好都得給飯碗讓路。”
    聊得最多的,還是航海方麵的考試。
    “我三管證書……還沒考出來。”他捏著一顆花生米,搓掉了紅色的皮,語氣裏帶著不甘和焦慮,“上次休假回去考了,實操沒過……媽的,那泵拆裝了三次,時間還是超了。”
    “沒事,下次再考唄。”我安慰他。
    “下次?下次又得等半年!”他有點激動,“年紀也不小了,不能老是在廚房混啊。得趕緊考出來,上了機艙,錢也多點,說出去也好聽點。”他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霧,“打算了,等這航次下了船,回去就報個集訓班,脫產學,拚了命也得把它考出來!”
    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裏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股子不服輸的倔強和對未來的急切渴望。
    一箱啤酒,就在這斷斷續續的傾訴、沉默、碰罐聲中,慢慢見了底。地上的花生殼和空罐子越來越多,煙灰缸也堆滿了煙蒂。
    直到兩人都有些微醺,話也說得差不多了,窗外的海平麵徹底漆黑一片,隻剩下船體破浪的單調聲響。
    “行了,差不多了,”小高揉了揉發紅的臉,撐著床沿站起來,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明天……還得早起備早餐。”
    “嗯,我也該回去了。”我站起身,腳下也有點輕飄飄。
    兩人默契地開始收拾滿地的狼藉,把空罐子踩扁,扔進垃圾袋,花生殼掃進簸箕。
    臨出門前,小高又強調了一遍:“哥,等我考出三管,咱再喝,喝好的!”
    “一定。”我拍拍他肩膀。
    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酒意微微上頭,腦子裏還回響著小高那些關於未來、關於考試、關於感情的話。在這與世隔絕的深藍之上,這一點點酒精帶來的溫熱,和同伴間毫無保留的傾訴,像寒夜裏一根劃亮的火柴,雖然短暫,卻足以照亮彼此心中那一小片迷茫卻又不甘沉淪的天地。
    船上的日子,一旦遠離了海岸線,時間就仿佛被浸泡在了一種粘稠而透明的介質裏,流動得極其緩慢。在這個無所事事的時間裏,尤其是在完成像下午那樣繁重的勞作、又經曆了晚飯和小高那場帶著心事的酒談之後,一種巨大的、無所依憑的空虛感便悄然彌漫開來,填滿了艙室的每一個角落。
    手機是早就沒了信號的,那個小小的“無服務”圖標像一道冰冷的封印,切斷了與外部世界所有的即時聯係。之前緩存的那些短視頻和小說,翻來覆去看了太多遍,連台詞和情節都能背出來了,再也提不起絲毫興趣。屏幕的光亮隻會讓眼睛幹澀,卻無法照亮內心的無聊。
    我癱在那張窄小的、鋪著白色棉質床單的床鋪上,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天花板上遊移,數著上麵那些因為船體震動而形成的、細微的裂紋。空調持續發出低沉的嗡鳴,成了這寂靜空間裏唯一永恒的背景音。窗外是永恒不變的、深藍得近乎墨色的海平麵,偶爾有白色的浪花在船艏處綻開、消失,周而複始,像一部循環播放的默片。
    總得找點事做,對抗這吞噬一切的虛無。
    有時,會翻出那副被摸得邊緣發亮的撲克牌,自己跟自己玩幾把“通關”遊戲。紙牌摔在桌麵上的“啪啪”聲,能短暫地打破沉寂。但玩不了幾局,就覺得索然無味,把牌胡亂一推,塞回抽屜。
    或者,擰開那台老舊的多波段收音機,耐心地緩慢轉動調頻旋鈕,在一片刺耳的靜電噪音和模糊的外語廣播聲中,艱難地捕捉那些斷斷續續、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微弱中文信號。可能是某個遙遠沿海城市的交通台,或者是對岸的廣播,聲音飄忽不定,像風中殘燭。但隻要能聽清幾個字詞,就仿佛抓住了一根與陸地連接的、纖細無比的絲線,能帶來片刻的慰藉。
    更多的時候,是發呆。長時間地靠在舷窗邊,看著外麵那片無窮無盡的海。看雲的變化,從魚鱗狀的卷積雲到棉花團似的積雲,猜測著遠方的天氣。看日落,看那個巨大的、燃燒著的火球如何一點點沉入海平線,將天空和海麵染成一片絢爛又很快歸於沉寂的金紅,再看著星星一顆接一顆地釘在墨藍色的天幕上。這個過程緩慢、寂靜,卻有著一種驚人的力量,能讓人忘掉時間,也忘掉自己。
    也會格外仔細地打理自己那點有限的“家當”。把已經擦得很幹淨的安全帽帽帶再拆下來洗一遍;把工服疊了又疊,壓出鋒利的折痕;甚至拿出鞋油,把那雙厚重的勞保鞋擦得鋥亮,盡管明知明天一早就會再次沾滿油汙和油漆。這些重複的、近乎儀式化的動作,本身沒有多大意義,卻能帶來一種對微小秩序的掌控感,是對外部龐大混亂的一種無聲反抗。
    偶爾,也會寫點什麼。在一個厚厚的、封麵是牛皮紙的筆記本上,記錄下當天的風速、水溫、看到的船隻、完成的工作,還有像“今日無事”或“甚念家中飯菜”這樣零碎的心情。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成了與自己對話的一種方式。
    就這樣,靠著這些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的方式,一分一秒地捱著,消磨著這仿佛沒有盡頭的海上時光。直到困意終於戰勝了無聊,才關燈躺下,在船體有節奏的搖晃中,沉入睡眠,等待著下一個同樣可能無所事事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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