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烈日漆痕,冰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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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艏那片鏽跡斑斑的鋼板,在正午的毒日頭下,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蒸騰著扭曲的熱浪。空氣仿佛凝固了,吸進肺裏都帶著灼痛感。水頭擰開那罐暗紅色防鏽底漆的蓋子,一股濃烈刺鼻的溶劑味猛地竄出來,混合著海腥和汗酸氣,熏得人腦仁發脹。
“操!這味兒!”水頭皺著眉,罵罵咧咧地抄起一把寬扁的油漆刷,狠狠戳進粘稠如糖漿的漆液裏。刷毛瞬間被浸透,沉甸甸地往下滴著暗紅的油珠。“愣著幹啥?刷啊!這破地方,再不糊上,回頭靠港讓那幫孫子笑話咱們船是”鏽罐頭”!”
我學著他的樣子,拿起另一把刷子。油漆異常粘稠,阻力很大。手腕僵硬地揮動,刷毛帶著沉重的漆液,在滾燙的鋼板表麵艱難地推開、抹勻。漆液接觸到高溫鋼板,發出細微的“滋滋”聲,瞬間變得半幹,更難推開。邊緣堆起難看的疙瘩,顏色也深淺不一。
汗水像開了閘的洪水,順著額頭、鬢角瘋狂流淌,滴進油漆裏,濺起微小的漣漪,也滴在滾燙的鋼板上,“滋啦”一聲化作白煙。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視野一片模糊的猩紅。我胡亂用沾滿油漆的手套背抹一把,結果隻是把汗水和油漆糊得更勻,臉上火辣辣的。
水頭那邊也沒好多少。他動作粗暴,但效率高,嘴裏不停地罵著:“用力!操!跟摸娘們兒似的!這漆是”鋼獸”的遮羞布!糊厚點!勻點!”他刷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道厚重、油亮但邊緣粗糙的漆痕,像一道道未愈合的血痂。汗水浸透了他整個後背,深藍色的工服緊貼在精瘦的脊梁上,勾勒出嶙峋的骨節。
刷了不到半小時,兩人都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油漆味、汗味、海腥味、鋼板蒸騰的鐵鏽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喉嚨幹得冒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
“操!歇會兒!喘口氣!”水頭終於直起腰,把刷子往漆罐邊緣一搭,油亮的漆液“滴答”往下掉。他摘下安全帽,頭發濕得能擰出水,頭皮被曬得通紅發亮。他走到旁邊陰涼處(其實隻是相對不曬),背靠著滾燙的艙壁滑坐下去,從工褲後兜裏摸出那包被壓得扁扁的香煙。煙盒皺巴巴的,沾著汗漬和油汙。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煙卷也有些變形。
他警惕地瞥了一眼駕駛台方向,確認沒人注意,才飛快地把煙叼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瞬間灌滿胸腔,他眯起眼,發出一聲滿足的、帶著顫抖的歎息,仿佛這口煙是沙漠裏的甘泉。煙霧繚繞中,他溝壑縱橫的臉上,疲憊似乎被短暫地麻痹了一瞬。
我剛想也找個地方喘口氣,水頭卻突然掐滅了隻抽了三分之一的煙,把煙**小心地塞回皺巴巴的煙盒裏,重新揣回後兜。他抹了把臉,站起來:“行了!該給這”鋼獸”衝澡了!操!一身臭汗!”
所謂的“衝澡”,就是高壓水槍衝洗甲板。這活兒聽著簡單,幹起來要命。那台老舊的柴油高壓水泵,啟動時發出拖拉機般的轟鳴,震得甲板都在抖。水頭把沉重的、黃銅質地的水槍遞給我,槍身冰涼,但握把已經被曬得發燙。
“抱穩了!操!這玩意兒勁兒大!”水頭吼著,擰開了閥門。
“嗡——!!!”
一股巨大的、狂暴的水流瞬間從槍口噴湧而出!像一條被激怒的白色水龍!巨大的後坐力猛地傳來!我猝不及防,整個人被帶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雙臂肌肉瞬間繃緊,死命抱住槍身,腳趾在濕滑的甲板上死死摳住!水槍在我懷裏瘋狂地扭動、跳躍,像一匹難以馴服的野馬!
冰冷的海水以極高的壓力噴射出來,打在滾燙的甲板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嘩”巨響!瞬間蒸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水霧裹挾著被衝起的油汙、鏽渣、鹽粒,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冰冷刺骨!瞬間打透了厚重的工服!皮膚像被無數冰針紮透!眼睛根本睜不開,隻能死死閉著,憑感覺死死抱住那瘋狂扭動的水槍!
“操!穩住了!別**跟個娘們兒似的!”水頭在旁邊吼,聲音在水霧轟鳴中顯得模糊不清。他背著手,像個監工,在彌漫的水霧邊緣踱步,時不時吼一嗓子:“左邊!左邊角落!鳥屎!衝掉!……船艏錨鏈孔!鏽渣子!……操!用力!水槍抬高!衝那堆纜繩!”
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水槍的狂暴。手臂的肌肉酸痛欲裂,虎口被震得發麻。冰冷的海水不斷衝刷著身體,帶走體溫,凍得牙齒都在打顫。水霧彌漫,什麼都看不清,隻有震耳的水聲和刺骨的寒冷。汗水?早就被衝沒了,隻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的疲憊。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水頭終於走過來,一把關掉了閥門。
“嗡……”聲戛然而止。狂暴的水龍瞬間消失。世界突然安靜下來,隻剩下耳朵裏嗡嗡的耳鳴聲和甲板上積水“嘩啦啦”流淌的聲音。
我渾身濕透,像剛從海裏撈出來,冰冷的海水順著褲腿往下淌,在滾燙的甲板上彙成一小灘,又迅速被蒸發。手臂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肌肉僵硬。水霧散去,眼前一片狼藉。甲板確實幹淨了不少,油汙和鏽跡被衝掉了,露出濕漉漉的灰黑色鋼板,但角落裏還殘留著一些頑固的汙漬。
“操!湊合吧!”水頭抹了把臉上的水珠(不知是海水還是汗水),看了看天色。太陽已經西斜,熱度稍減,但空氣依然悶熱。“收拾家夥!媽的,一身濕,風一吹透心涼!”
我們開始收拾散落的工具。油漆罐蓋好,刷子泡在稀料桶裏,榔頭扳手扔回工具箱。水頭提著那台還在微微發燙、滴著水的高壓水泵,腳步有些蹣跚。我拎著沉重的水槍和工具箱,跟在後麵。濕透的工服緊貼著皮膚,冰冷粘膩,海風吹過,激起一層雞皮疙瘩,確實“透心涼”。
回到生活區附近,把工具歸位。水頭從工具間角落裏摸出半瓶不知誰剩下的、渾濁的散裝白酒。他擰開蓋子,仰頭“咕咚”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燒下去,他咧了咧嘴,發出一聲滿足的“哈——!”然後,他把酒瓶遞給我:“來一口?驅驅寒!操!別凍死!”
我猶豫了一下,接過來。瓶口還沾著他的口水。刺鼻的酒精味衝入鼻腔。我屏住呼吸,仰頭灌了一小口。一股火線瞬間從喉嚨燒到胃裏,嗆得我直咳嗽,眼淚都出來了。但一股暖意也隨之在冰冷的胸腔裏擴散開來,驅散了一絲寒意。
“操!慫樣!”水頭嗤笑一聲,奪回酒瓶,又灌了一口。他臉上泛起一點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也有些飄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大:“行了!滾回去換身幹衣服!別**感冒了耽誤靠港!”
他轉身,拖著濕漉漉的工服,朝著船員餐廳走去,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微微搖晃。空氣裏殘留著淡淡的酒精味和海水鹹腥氣。
我站在原地,濕冷的衣服貼在身上,胃裏那口劣質白酒燒灼著,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夕陽的餘暉給濕漉漉的甲板鍍上了一層疲憊的金色。遠處,越南海岸線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甚至能看到港口隱約的燈光和起重機的剪影。
靠港在即。一下午的油汙、冰冷、狂暴水流和那口辛辣的劣酒,像一場混亂的夢。身體疲憊不堪,但心裏卻有種奇怪的平靜。終於……要踩到堅實的土地了。雖然隻是短暫停留,雖然明天可能又是新的航程,但此刻,那海岸線的燈光,像黑暗盡頭的一星微弱卻真實的**。
我抹了把臉上混合著海水、汗水和油漆的汙漬,轉身走向自己那間狹小的艙室。濕透的工服摩擦著皮膚,每一步都沉重而粘滯。身後,被衝洗過的甲板在夕陽下泛著水光,像“鋼獸”流下的一行行疲憊的汗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