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搖晃的胃與搖晃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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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癱坐在廚房角落的米袋上,額頭抵著冰涼的金屬櫃門。大廚往我手裏塞了杯冒著熱氣的薑茶,褐色的液體在杯中不安地晃動,映出我發青的臉色。
”小口抿,”他粗聲粗氣地說,”別跟灌啤酒似的。”
薑茶的辛辣在舌尖炸開,燙得舌根發麻。我強迫自己咽下一口,**順著食道滑進胃裏,暫時壓住了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覺。船身又是一個劇烈的起伏,我下意識抓住身旁的米袋,指甲在編織袋上刮出幾道白痕。
”之前有個大台……”大廚一邊剁著排骨(準備鹵,晚上吃的),一邊扯著嗓門說,”那小子吐得比你還凶,在房間裏躺了兩整天。”他刀鋒一偏,斬斷一根肋排,”結果你猜怎麼著?第三天就活蹦亂跳了,後來成了我們船隊最能扛浪的水手!”
我勉強扯出個笑容,突然發現手裏的薑茶已經不再晃得那麼厲害了。窗外的浪似乎小了些,或者隻是我的錯覺。廚房裏的各種聲響——菜刀撞擊砧板的噠噠聲、蒸車裏的蒸汽冒出來的嘶鳴、油鍋裏的滋滋聲——漸漸變得清晰而有節奏,不再像之前那樣混成一團刺耳的噪音。
”能站起來就幫我把那筐青菜洗了,”老張頭也不回地吩咐,”慢著點,扶著水槽。”
我撐著膝蓋站起來,兩腿還有些發軟,但已經不像踩在棉花上。我在水池前彎著腰,捧起一捧水潑在臉上,冰涼的感覺讓我打了個激靈,卻覺得清醒了不少。
青菜的葉片在水流下舒展,我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不再發抖。船還在晃,但我的胃似乎終於學會了和大海和解——至少是暫時的休戰。
菜已出鍋,我稍作休息,便開始了最後的工作。
”多澆點湯汁!”水頭把他的餐盤懟到跟前,我手腕一翻,濃稠的醬汁正好漫過米飯的尖頂。船突然來了個縱搖,盤子在水頭手中紋絲不動——他托著盒底,我握著勺把,兩人默契得像演練過千百次。
我咧嘴笑了,這才發現額頭已經不再冒虛汗。舷窗外的海麵依然起伏如巨獸的脊背,但我的五髒六腑似乎都長出了吸盤,穩穩地貼在腹腔裏。當大副最後一個來取餐時,我甚至能單手托著三盒飯,另一隻手給保溫桶擰緊蓋子。(誇張了哈哈~)
不鏽鋼餐盤裏的飯菜還冒著熱氣,蒸魚上麵澆的油花慢慢暈開。我舀了一勺送進嘴裏,肉汁的鹹香剛在舌尖擴散,船身突然猛地一沉——
。喉嚨一緊,那塊還沒來得及咀嚼的大黃魚肉突然變成了異物。我捂住嘴,可胃裏翻湧的酸水已經衝到了嗓子眼。鼻腔裏泛起一股帶著膽汁味的灼熱,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
我猛地推開椅子,餐盤在桌麵上滑出刺耳的聲響。周圍的水手機工們見怪不怪地讓開一條路。
跑到廚房的垃圾桶旁邊,勉強咽下的那點食物全噴了出來。吐出來的米飯還保持著完整的形狀,混著黃綠色的膽汁在黑色垃圾袋上攤開。額頭的血管突突直跳,太陽穴像是被鉗子夾住般脹痛。
腦子裏閃爍著剛上船的時候,三哥跟我說過的話:“暈船的時候一定要吃啊,不吃才是最難受的,哪怕吃了吐了,也得堅持吃下去!”
我漱了漱口,水在嘴裏轉了一圈,吐出來時帶著淡淡的血色——大概是嘔吐時胃酸灼傷了喉嚨。
這菜我是不敢吃了,魚腥味在這個時候覺得被充分發酵了。我把青菜湯倒進飯碗裏,打算就著湯湯水水把米飯咽下去。
那碗青菜湯泡飯的熱氣還在眼前飄著,米粒吸飽了湯汁,微微發脹。我舀了半勺,小心翼翼地送進嘴裏——船正在浪穀裏短暫地平穩片刻。溫熱的湯飯滑過舌根,喉嚨下意識地吞咽,食管傳來一陣細微的**。
突然,船頭猛地紮進浪裏,整個餐廳像被巨手托起又狠狠拋下。剛咽到一半的飯團突然在食道裏倒流,米粒混著菜葉從鼻腔裏嗆出來,火辣辣的刺痛瞬間炸開。我捂住嘴,黏糊糊的湯飯卻從指縫溢出,順著下巴滴到前襟。
”嘔——咳咳咳!”
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鼻腔裏殘留的米粒隨著每次咳嗽噴出,像可笑的噴泉。隨手掏了兩張紙巾,塑料包裝上還沾著些許口水。
吐空的胃袋抽搐著,喉管火燒般疼痛。餐盤裏剩下的湯飯已經涼了,漂著的菜葉邊緣開始發蔫。我盯著湯麵上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理解了為什麼老水手們都管這叫”交學費”——此刻我的五髒六腑,正在用最粗暴的方式學習大海的韻律。
我蜷縮在狹小的沙發,額頭抵著冰涼的牆壁。每一次船體搖晃,都像有隻無形的大手攥著我的內髒來回**。馬桶裏漂浮著未消化的食物殘渣,胃已經吐空了,可幹嘔的衝動仍像潮汐一樣準時襲來。
牆上掛著的衣服隨著船身搖擺,光影透過左右晃動的窗簾,時不時映在我的臉上。
我開始數著窗簾擺動的次數,卻在某個瞬間突然恍惚——這無盡的搖晃,究竟是大海在顛簸,還是地球本身就是一個漂浮的牢籠?
記憶像被浪打濕的相片,開始模糊褪色。陸地上的生活突然變得不真實起來:那個能在平地上健步如飛的自己,那個能大快朵頤而不擔心嘔吐的自己,仿佛隻是某個平行宇宙的幻影。
”還要熬多久?”這個問題在腦海中盤旋。時間被拉長成粘稠的膠狀物,每一分鍾都像在爬行。我開始理解為什麼古代水手會把暈船稱為”海的洗禮”——這確實是一種重生,隻不過重生為某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我為什麼要跑船?我是怎麼來到這個破地方的?我還能接著跑下去嗎?不跑船的話,我能做什麼工作?”一連串的問題浮現在腦海中,連帶著大海的混亂,我的精神逐漸麻木。
舷窗外,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如同嘲弄的笑。我開始認真思考:如果此刻跳海,是會被淹死,還是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這個荒誕的念頭讓我扯出一個苦笑,嘴角牽動時嚐到膽汁的苦澀。
水頭說三天就能適應,可我現在連三分鍾都像永恒。身體與靈魂似乎已經分離——前者在房間裏腐爛,後者飄在天花板上,冷漠地俯視著這具不斷幹嘔的軀殼。
當又一次劇烈的顛簸襲來時,我死死抓住床沿,突然頓悟:暈船最可怕的不是嘔吐,而是它讓你看清了人類在自然麵前的渺小。我們引以為傲的意誌力,在波濤麵前不過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