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標簽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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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那段”混沌而美好”的日子裏,我幹過一件至今想來仍覺熱血的事——私自開辦”高數互助班”。而康晟元,就是這個地下學習小組裏最特別的存在。
那是個悶熱的下午,輔導員在班會上又一次強調:”掛科後果很嚴重。”坐我旁邊的康晟元,正低頭,無聊的玩著手機遊戲,完全就當聽不見導員講話似的。因為他知道,有我在,我能幫他渡過期末難關。
第一次”開課”時,我特意提前半小時到教室準備。推開門的瞬間,看見康晟元已經坐在第一排,後麵坐在七八位同學,麵前攤著嶄新如初的高數課本——書頁隻寫了人名,再無其他……(看來,同學們來大專,都是已經放棄自我了嗎?但能來我這裏學點東西,還是值得欣慰的!)
”黃老師,”他站起來靦腆地笑,”您看先講哪個?”他拿著小本子,準備記錄我在黑板上的內容,還讓我說慢些,要把我說的東西“記錄在案”!
那一刻我才發現,這個總被貼上”叛逆”標簽的男生,對待學習竟如此認真。
我講了一個前兩天老師剛教的題型,大多數都不會,也隻好從基礎開始了……
現在想來,”高數班”最珍貴的不是那些解題技巧,而是康晟元教會我的東西:真正的學習不該被標簽定義,而應像他書房裏那盞24小時亮著的台燈——永遠為好奇心亮著,為可能性燃燒。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十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會向每個學生提起那個充滿油漆味卻溫暖無比的周末輔導班。
2022年6月的陽光依然熾熱,我和康晟元站在學校領畢業證的隊伍裏,手裏攥著那本象征三年青春的證書。走出校門後,我們像往常一樣走進了學校後門那家熟悉的川菜館——這裏見證了我們太多重要時刻,從大一的新生聚餐到無數次考前突擊複習後的慶功宴。
點完菜後,我掏出手機給他看了一份公告:”我打算報考三副了。”屏幕上顯示著上海海事大學繼續教育學院招收高級船員學員的通知,要求非航海類專業背景,還需要通過一係列專業考試。
康晟元捋了捋亂發,仔細看了一遍公告。他仔細打量著這些文字,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黃老師,你知道嗎?我爸昨天又勸我去考公安學院。”
那時的康晟元,已經站在了人生的第一個重要分岔口:
我的選擇:繼續在航海領域深耕,報考三副意味著未來可能常年漂泊海上,但能延續大學的專業所學,實現年少時”征服海洋”的夢想。
他的選擇:聽從父母安排,入職輔警後再考公安學院。這個選擇背後是現實的考量——穩定的工作、父母的期望,以及他內心深處對”被認可”的渴望。畢竟,曾經被貼上”問題少年”標簽的他,太需要一份社會認可的履曆來證明自己。
突然,他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我:”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麼嗎?”不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就是你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麼。哪怕別人覺得當船員苦,你覺得值得就夠了。而我。。。連自己想要什麼都說不清楚。”
在得知我的打算後,思索片刻,也想加入到我的隊伍中。但要等到他警察考出來後再說。
那年盛夏的畢業季像一場暴雨,衝刷掉我們身上最後的青澀。當我踏上三副考試的備考之路時,康晟元正經曆著他人生中最戲劇性的轉折——那個曾經被稱作”問題少年”的男生,此刻正站在公安學院的門檻前,卻因為麵試表現再次被拒之門外。
記得有次深夜視頻通話,我正在研究《國際海上避碰規則》,康晟元突然發來消息:”黃老師,我有個問題。”
”你說船舶在能見度不良時為什麼要減速?”他一本正經地問,”如果我是海盜,看到慢船不是更容易下手嗎?”
我差點把茶水打翻。這個邏輯鬼才,永遠能用最樸素的思維解構最複雜的理論。我耐心解釋了船舶操縱特性和碰撞風險,他聽完後恍然大悟:”哦!就像門口修車大爺說的,“快車容易刹不住,慢車容易被人偷“!”
就這樣,在我備考的半年裏,康晟元成了我最特別的”學生”。他會用他那一套說教去理解航海術語,用抓小偷的經驗類比海上安保。雖然他的提問常常讓我哭笑不得,但那些天馬行空的聯想,反而讓我對專業知識有了更接地氣的理解。
我通過三副考試後,便輾轉來到他的家裏,為他做開學前的輔導(他報考了2023年秋季一年製三副培訓)。
康晟元的家在上海浦東郊區一棟老舊居民樓裏,樓道裏彌漫著隔壁工廠的氣味。他家客廳堆滿了各種布偶和手辦,唯獨書房收拾得異常整潔——書桌上擺著我送他的航海教材。
對於他來說,感覺最重要的科目是航海英語。他的水平相當拉跨,從單詞認起,每天盡可能默寫單詞。但效果麼……畢竟這東西不是立竿見影的。在他考三副證的同時,竟然還報考的成人大學——為了混文憑。他指定是沒有時間去學的,就讓他當時的女朋友,也是未婚妻去幫他簽到考試。(這事兒多少有些不地道!但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女朋友還是很照顧他的。後來,他倆於2025年2月15日完婚)
在他入學後,沒多久我就回家去了(當時是水手工藝,準備十一月份的考試)。回家後,也是他女朋友幫他默寫單詞。
2024年的上海,梅雨季節的潮濕裹挾著盛夏的悶熱。我和康晟元擠在一家網吧的角落裏,屏幕上閃爍著海事局評估考試的資料頁麵,周圍是此起彼伏的鍵盤敲擊聲和遊戲音效。
那段時間,我們幾乎把上海的網吧都跑遍了。康晟元抱著從學校老師那裏要來的習題集,我則負責在網上搜索最新的評估案例。網吧的燈光慘白,照在他略顯疲憊的臉上——這個曾經被稱作”問題少年”的男生,此刻正為了大證評估而拚命。
考試當天,康晟元站在考場外,看著那些鋥亮的新設備——這些在我們學校裏見都沒見過的精密儀器,此刻正散發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走進考場,康晟元的表情立刻凝固了。他盯著眼前那台全新的船舶模擬操作係統,嘴唇微微發抖:”這。。。這和我們學校用的完全不一樣啊。。。”
我安慰他道:”別慌,咱們照葫蘆畫瓢。。。”
但很快就發現,這根本不是”照葫蘆畫瓢”能解決的問題。那些在學校裏用慣了的老舊設備,操作邏輯和這些新儀器完全不同:船舶操縱杆的靈敏度提升了好幾倍;新型雷達的界麵設計完全顛覆了傳統;應急設備的位置和操作方式都經過了重新優化。
評估開始後,康晟元的表現急轉直下,最終以掛科為收尾,隻能後期再補考了。
考完評估,沒多久就理論考試了,時間非常緊張,這讓沒有參加過高考的氛圍的他接受不了。在平時的聊天當中,能感覺到他的神經很極端,他自己也是這樣說的。我想勸他放棄,但不能說,起碼在這個時候不行。
理論考試出來,他五門全掛。事已至此,也就這樣了。在我上船之後,偶爾有他的消息,就是再沒有關於考證的話題了……
在我培訓考試水手工藝期間,是跟康晟元的同班同學一起考的。我也教的好幾個學弟,學習能力也是很強,很快就輕車熟路的插完一整根鋼絲。
那天課後,當我向學弟們提起康晟元時,得到的評價如出一轍:”不怎麼樣”。這句話像一麵鏡子,映照出大眾視角下的他——一個不符合常規評價體係的存在。我沒有反駁,隻是默默收起了話題,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注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書寫人生劇本。
同學們的評價並非毫無根據:他的學習成績始終在及格線邊緣徘徊;課堂表現散漫,經常做出一些令人費解的舉動;人際關係處理得磕磕絆絆,總讓人感覺”不太合群”。
這些”缺點”像標簽一樣貼在他身上,成為大多數人評價他的依據。在這個追求標準化成功的時代,像康晟元這樣”不達標”的人,自然容易被歸入”失敗者”的行列。
同學們的評價讓我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在這個快節奏的社會裏,我們往往缺乏深入了解他人的耐心。我們習慣於根據第一印象做出判斷,卻很少願意花時間去發現一個人的多麵性。
但隻有我知道,這個被貼上”不怎麼樣”標簽的男生,有著怎樣複雜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