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蟲島以退敵卒，滅黑蓮以斷魔源——這是赤翎決意蹈海的初衷。
    可她沒算到，萬頃滄溟之下，“工”字碑殘片正咬合著潮吞陣的獠牙。
    原來有些人早已算盡，連火靈祭魂的決絕也可作為煉陣薪柴。
    濃濁的焦腥彌漫在焚蟲島上空，遮蔽了最後一絲天光。殘存的腐肉傀儡還在焦黑的坑窪裏抽搐，被赤翎那把烈火烤焦了軀殼的蠕蟲不再吐息惡氣，凝滯成滿地扭曲的烏黑朽木。赤翎拄著一杆斷裂的投槍，立在島嶼最高處——那身曾如火如雲的戰袍幾乎被撕扯殆盡，內裏的襯甲染滿焦黑的黏漿，裸露在肩甲外的皮膚，密布著蛛網般幹裂的血痕。
    風掠過她鬢角，將垂落的白發根根繃緊，那銀白觸目驚心地增多，雪浪般鋪到了肩頭，又被從發根處滲出的細密猩紅血珠浸染著。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肺腑深處灼燒，那不是火靈之力失控的躁動，是……某種更深處，屬於心核本源之地正被緩緩撕裂、抽空的冰寒鈍痛。
    海天盡頭，一線令人心悸的墨黑正以詭譎的速度膨脹。它碾壓著洶湧的浪潮，所過之處，海水不再翻騰，竟如冰麵般凝滯、結晶。那結晶反射不出絲毫光亮，隻有純粹的、吞噬一切的死黑，向著焚蟲島無聲圍攏。
    “潮吞陣！”韓無刃的舊傷在陰寒中灼痛，咬牙道，“這邪陣吞的不是水……是光陰！是生魂！沾上就化黑晶裏的亡魂！”
    赤翎側過臉，一縷白發粘上她額角的汗與血，她甚至能感覺到體內火靈的躍動正與那潮頭陣眼深處透出的、冷硬凶戾的氣息產生某種共鳴。是工字碑殘片……第一卷裏工部尚書那雙枯槁絕望的眼，那截被大祭司親手嵌入東海密約換取滔天權勢的殘碑——它本該是支撐人間的基石之一。
    “看！”林楓指向遠處凝結黑海上一座憑空懸浮的剔透冰晶閣樓。一抹青影憑欄而立，公子衍。他手中托著一團幽邃水光，其內一小塊石碑碎片沉浮，刻著一個殘缺的“工”字。
    公子衍的聲音毫無阻礙地穿透浪濤，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赤翎將軍，汝輩舍生焚蟲，除汙濁？卻不知火靈焚燼肉身之時，正乃心魂離殼最為純粹之際……何其上乘的引陣薪柴啊！”他五指驀然收攏，掌心幽光暴漲，“以爾烈火之魂為引，以工字碑定秩序之錨，引此海川吞沒時光——吾替這汙濁塵世滌淨！”他五指猛然一收，掌中幽光暴漲，那凝聚了上古工匠智慧與規則的殘片嗡地一震，一道無形的漣漪瞬間撞碎了凝固的海麵表層！
    “轟——！”
    腳下的礁石猛烈震顫，仿佛巨獸蘇醒，欲將整座島嶼拖入深海巨口。
    “晚了……”公子衍俯瞰著下方螻蟻般掙紮的身影，幽深瞳孔倒映著下方焚蟲島上那道紅白交映、渺小如粟的身影，“可惜了這場好火。”手中托著的那塊“工”字碑殘片嗡鳴震顫，符文流轉，與下方無邊的凝固黑海構成龐大而猙獰的律動。赤翎焚燒邪蟲燃起的漫天烈焰未曾散去，那熾烈的光和熱此刻卻仿佛被一種來自洪荒凶獸的貪婪所攫取。烈焰化作蜿蜒的血紅溪流，被無形的力量從島嶼上剝離、抽取，瘋狂湧向遠處那不斷膨脹的黑淵漩渦！火焰撞入死黑潮水，迸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滾油潑進寒冰的嘶嘶厲響。漩渦中心一點猩紅越來越亮——那正是赤翎燃燒魂血的火靈本源，此刻卻被當作淬煉這恐怖吞天大陣的核心薪柴，在扭曲旋轉中被抽絲剝繭。
    海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嘯，潮吞陣真正的獠牙終於顯露——那片死寂凝固的黑晶陡然擴張，漩渦中心吸力暴增！被大陣抽去的不僅是火靈之力，更是時間、是空間！焚蟲島邊緣幾個踉蹌的傷卒在淒厲慘呼中被無形的巨手拽離地麵，身軀在飛向黑潮的瞬間已變得模糊、虛化，如同劣質的畫紙上被水浸暈的人像，還未觸到那漆黑的海麵，便“噗”地一聲徹底崩散為隨風飄逝的暗色流螢，連魂魄的餘燼都被無情抹去！
    那無聲的湮滅比任何爆炸都更令人心膽俱裂。時間的鋒刃正在吞噬一切。
    “將軍！不能靠近那中心！”韓無刃目眥欲裂，伸手欲抓，墨滄霄卻比他更快一步。他的手掌帶著一絲未能完全克製的顫抖，扣住了赤翎幾乎隻剩枯骨的手腕。袖中道紋硯似在哀鳴，玉澤寸寸發燙，仿佛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大寂滅，那裂痕中滲出針尖般的紅光，映亮赤翎手腕上那根被血浸透的蒼白布條。
    赤翎垂眼，看了墨滄霄的手背一瞬——他蒼青的衣袖下沁出細小血珠，是硯台灼魂的反噬。心火剝離的痛苦啃噬著她的魂髓，但她的嘴角卻緩緩扯出一個凝固的笑。那笑意沾了唇邊的血，猶如雪地裏開出的灼人紅花。
    “墨滄霄……”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被風一吹就要散了，手腕卻爆發出與其殘軀不符的決絕力道，猛地掙脫了他的鉗製，“……你看，這世上最好的祭品，就該去焚了那座祭壇！”
    語落刹那，最後一點虛浮於她周身的護體火氣瞬間塌縮、燃燒！不是對抗陣眼吸力，而是——焚己！那雙琥珀色的眼瞳深處，火焰徹底沸騰，點燃了最後的神智。她整個人化作一道逆勢騰起的流星，赤紅光芒撕裂了周遭死沉欲頹的黑，撞向那以她生命之火為柴的滔天絕陣！
    “轟——————！！！”
    天海間炸開一片焚毀寰宇的赤白。
    那不是爆炸的震蕩，是純粹的、來自生命本源燃燒的怒放。赤翎以身所化的赤焰鳳凰展翼高翔，雙翼完全張開的一瞬，熾烈的焰流中隱現出第一卷古老炎獄壁畫那盤旋猙獰的暗紋，有無數火靈生滅的虛影在那鳳凰的輪廓裏咆哮、追隨、投入最終的焚毀。火焰撞入無盡黑淵的刹那，凝固的死海發出巨大而尖銳的崩裂聲！
    黑冰般的海麵被熔開一道赤金沸騰的深淵。那熔痕深處，一個清晰可見、遍布細密碎紋的“工”字正寸寸崩解！維係大陣運轉的冰冷規則之力像琉璃般脆弱炸裂。
    冰晶閣樓上，公子衍手中托著的石碑殘片驟然黯淡下去，表麵蛛網般的裂紋瘋狂蔓延。他精心營造的棋局，似乎被一顆悍然砸落的火種徹底攪碎。
    墨滄霄踉蹌一步衝到碎裂的礁崖邊緣，染血的手指深深摳進滾燙的礁石，那雙古井無波的眼中映滿遠方沸騰的熾焰與不斷潰敗的黑暗。那毀滅性的光華中心，他死死盯住的焦點裏——赤翎最後的身形如淬火的鐵器般由赤紅迅速轉向刺眼的白熾，仿佛全身的骨血都在那極致的焚毀中變得透明。尤其駭人，是她身後飄曳如流雲的長長白發，瞬息由銀白轉為耀眼赤金，隨即在極致的光芒中，一縷縷、一束束，化作萬千飛散的白熾火羽！
    它們輕盈得不似有重量，拖曳著璀璨流光，飄搖而下，灑向浪湧沉浮間。一艘在先前魔物肆虐時傾覆、僅露破敗一角的難船殘骸被托起——那一片片飄落的火羽精準拂過船體縫隙深處蜷縮的一個幼童冰涼的手腳，如靈性般附著其上，帶著不容抗拒的、源自於生命本源的溫熱力量，將那張青紫的小臉輕輕托離了滅頂的黑海。
    那熔開的赤金深淵邊緣，海水如燒融的玻璃沸騰翻滾，暗流嘶吼。赤翎的身軀——那曾經如火鳳凰般絢爛奪目的存在——在迸發出最後、也是最為慘烈的光華後，如同一片被燒透的炭燼，僅餘下薄霧般的殘痕輪廓，朝著深不可測的熔淵之中，緩緩飄落、沉降。
    墨滄霄視野裏最後的一抹紅，是那散盡了白發所化的點點火羽，如同浮於冥海之上的億萬隻細小螢燈，在冰冷的深淵入口處戀戀盤旋片刻，終也跟隨那道隕落的身影漸次熄滅。
    焚盡的風灼熱地刮過他麵頰，帶著難以言喻的焦灰氣味。腳下的島嶼在海水中傾頹下沉，那萬千火羽托起的沉船剪影，正被湧來的浪推向遠方的黑暗。身後是幸存者嘶啞的喊叫，身下翻湧的冰冷黑水無聲舔舐著滾燙的礁石，就在熔開的深淵邊緣，一絲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暗藍光痕，如同蘇醒的蛇，悄然纏上赤翎徹底沉沒前散逸的最後一縷微塵。
    如同不祥的根須，開始向下深紮，在那片死寂與沸騰交界的冥獄邊緣。那纏繞絕非拯救——冰與暗的觸感預示著更深的拖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