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硯底餘燼 第一章灰巷·折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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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塌了。
無數年前的事。碎裂的碑石拖著詛咒的尾巴砸入人間,瘡疤般的裂穀縱橫大地,噴吐著混沌的濁氣。從那一天起,秩序就成了一種笑話,一種在廢墟上塗抹脂粉的表演。
南荒邊緣,岩丘之下。這裏不是裂穀,沒有混沌噴湧,卻比地獄更汙濁。空氣粘稠得如同摻了腐油與石粉的灰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砂礫摩擦喉嚨的刺痛。這便是“灰巷”。
陽光在這裏是奢侈品,被頭頂交錯擠壓的、由碎裂礦石和劣質贗品構成的“岩殼”死死隔絕。殘破的木架和腐朽的獸皮潦草撐起一個個僅容佝僂而進的窩棚,擠挨著,扭曲著,延伸到濕冷腐臭的巷子深處。這裏是秩序崩壞後最微不足道的沉渣,蟻螻們苟延殘喘的泥潭。
墨滄霄就縮在這樣的一個窩棚角落裏。
與其說是窩棚,不如說是藏骸的窟窿。他背靠著冰冷滲水的石壁,裹著一張看不出原色的破爛毯子,寒意依舊刺骨。身前隻有一方半朽的樹墩充當桌案。桌案上,幾塊指甲蓋大小、黑紅駁雜的石頭碎片,就是全部的生產資料——碑屑贗品。它們大多是從礦渣或廢土裏淘來的劣質原石,沾染了點混亂汙穢的駁雜氣息,勉強能模仿真正的天碑碎屑億萬分之一的神韻。
他手裏捏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骨針。針尖懸著一滴微微發亮的漿液,那是他花大價錢從“灰鼠幫”那裏換來的一丁點摻了土的“靈漿”,能修補這些贗品上即將潰散的“靈光”。他必須極其專注,極其小心。骨針輕輕點在碎石上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裂痕上,漿液滲入,微弱的光芒艱難地掙紮了一下,暫時穩定下來。他的手很穩,沒有一絲顫抖。這無關技藝精妙,純粹是麻木久了,神經鏽死般的僵硬。
這便是一天的口糧來源——修補這些能坑騙更下層的拾荒者或無知村民的碑屑贗品。贗品修補如新,就能多賣幾個銅銖,換取裹腹的發黴粗糧或半碗渾濁的清水。他成了這道黑暗產業鏈最底層的一環螺絲,用微光維持著這環環相扣的欺詐,也維係著自己行屍走肉般的生命。
巷子深處傳來壓抑的吵鬧。墨滄霄沒有抬頭。爭吵、搶奪、咒罵,灰巷的日常背景音。但很快,一種令人牙酸的、如同濕木頭被強行掰開的細微聲響滲入空氣。
他指尖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針尖下那抹微弱的靈光也隨之黯淡。
聲音來自隔壁那間終日冒著刺鼻藥石味的“碎碑坊”。工坊主疤鼠是灰巷一霸,專收垃圾原石,用一些粗糙甚至危險的蝕刻、灌漿、火烤之法,強行激發出一點像模像樣的光澤,製作成“碑屑護符”、“碑屑靈丹”,坑蒙拐騙。一個身影被粗暴地推搡出來,跌倒在墨滄霄窩棚邊緣的汙水裏。那是個半大少年,頂多十四五歲,瘦得隻剩下伶仃的骨架,臉上糊著汙泥血痂,隻有一雙眼睛亮得驚心——那是絕望到極點又被一絲微弱希冀撐起來的瘋狂。
少年懷裏死死抱著一個小布包,布包裏,一塊剛被疤鼠工坊“秘法”處理過的贗品碑屑碎片,正散發出不祥的、忽明忽滅的紅光。
“求求…求求你!再試一次!就一次!”少年朝著緊閉的工坊門嘶喊,聲音破碎如裂帛,每一分力氣都帶著骨頭摩擦的刺響,“我娘…我娘就等這個換”退魔丹”的藥引錢!她快不行了!我什麼都願意做!工錢不要了!賣身給你!求求你!”
一個同樣汙穢、脖子上掛著粗大鎖鏈的漢子被疤鼠的手下踹了出來,似乎是與疤鼠有某種契約的雇工。漢子看著少年的慘狀,渾濁的眼裏掙紮了一下,最後還是被某種更深的懼意壓垮,別過臉去。
巷子裏零星的“行人”放緩了腳步,投來漠然或好奇的目光,如同看著一場街頭即興表演。
疤鼠的尖嗓門從門縫裏傳出,帶著一種嘲弄的油滑:“小崽子,贗品就是贗品,給你注靈兩次是老子大發善心!規矩?灰巷的規矩就是銀銖!要麼拿錢來,要麼滾!別汙了老子的門楣!就你那點”精氣神”,給這石頭上供都不夠瞧!”
少年眼裏的光猛地一跳,幾乎要碎裂。他爬起來,不顧汙泥,瘋魔般盯著手裏的贗品,身體因為恐懼和巨大的決心而劇烈顫抖。他猛地抓住那鎖鏈漢子垂落的手腕,眼神帶著孤注一擲的狠絕:“疤爺…不是說我…心”誠”就能有用嗎?您…您再幫幫我!隻要能成功…我能用心血灌它!我能…獻祭!”
此言一出,周圍那點細微的議論聲瞬間死寂。鎖鏈漢子猛地甩開少年的手,像被火燙到一樣連連後退幾步,驚懼地看著少年手中的贗品碎片。連那些看熱鬧的眼,也瞬間收斂,多了一絲冰冷的恐懼或厭煩。
獻祭?用自己的心血去供養一塊注定反噬的劣質贗品?
墨滄霄手裏的骨針終於停住了。他抬起眼簾,目光越過樹墩上那點微光,落在地上那團汙泥裏的少年身上。那雙麻木的眼睛深處,有什麼極其微弱的東西動了一下。他認識這張臉。少年叫小七,住在巷子更深處幾乎爬不進去的坑洞裏。他的母親之前也是灰巷裏漿洗的婦人,勤快、沉默,幾個月前被石隙深處的穢氣侵染了傷口,漸漸腐壞,無錢醫治。
少年的眼神已經徹底瘋狂,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偏執和愚蠢。他沒有再哀求工坊主,而是雙手死死握住那塊越來越不穩定、紅光幾乎滴出血來的贗品碎片。他嘴唇蠕動著,無聲地念著什麼,也許是祈求,也許是咒語,然後猛地俯下身,將那石塊狠狠按向自己單薄的胸口!
仿佛那石頭是熱的烙鐵,少年身體猛地一弓,喉間擠出半聲壓抑到變形的嘶嚎。
緊接著,異變發生!
不是成功,而是那贗品碎片驟然爆發出狂暴的吸噬!它表麵的紅光瞬間吞噬了少年整個胸口,皮膚下的血管如蚯蚓般瘋狂蠕動凸起,向著那塊石頭彙聚!一種恐怖的、肉眼可見的石質化現象以那贗品為中心,瞬間蔓延!
少年驚恐地瞪大眼睛,嘴巴大張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膚變成黯淡僵硬的灰白,紋路如同幹涸的河床,以恐怖的速度爬上手臂、脖頸、臉頰……
哢…咯吱…
石化的聲音細微而密集,如同骨肉在被巨磨碾碎。他的身體在肉眼可見地僵硬、收縮、凝固。絕望定格在他年輕的臉上,那雙曾經為了母親而瘋狂燃燒、此刻卻凝固著無邊恐懼和痛苦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墨滄霄的方向。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巷子裏隻剩下那令人頭皮發麻的石化聲。
咣當!
厚重的工坊門豁然洞開。疤鼠那張坑坑窪窪、泛著油光的臉露了出來。他看著眼前這尊“人形石雕”,小眼珠裏非但沒有絲毫驚懼或憐憫,反而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殘忍和厭煩。他手裏拎著一把沉重的石碾錘,錘頭還沾著斑駁的汙跡。
“娘的!晦氣!死哪不好,非死在老子門口!”疤鼠厭惡地啐了一口濃痰,精準地落在少年那隻剩下半身、還在微微蠕動的石化軀體旁,“活該!拿命填坑的蠢貨!”
他罵罵咧咧地走出來,看也不看那凝固的絕望,彎腰,舉起石碾錘,對著那已經僵硬冰冷的少年胸口的贗品位置,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聲沉悶的重響。
碎石四濺。
那點瘋狂的紅光徹底熄滅。一塊嵌著暗紅色駁雜物的、不規則的石塊,連同幾片少年支離破碎的石化皮膚和半凝固的血肉碎塊,一起飛濺出來。其中一小塊飛得較遠,沾著粘稠的深紅,正落在墨滄霄樹墩旁的泥水裏,濺**點汙漬。
疤鼠隨意地用腳尖撥弄了一下地上的殘渣,確認那贗品徹底毀了。他朝身後歪了歪頭,一個同樣汙穢的小工拿著粗大的石掃帚和簸箕飛快跑出來,熟稔而麻木地將這些殘骸掃進簸箕,動作機械得像在清掃一堆普通的礦渣。灰巷的風卷著腐臭味和石粉重新流動起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疤鼠拍拍手,轉身回去,厚重的門重新關上,隔絕內外。鎖鏈漢子沉默地看了地上殘留的水痕和被刮走一層濕泥的痕跡,歎了口氣,佝僂著背,也慢吞吞地離開。短暫的騷動平息,灰巷恢複了它永恒的、粘稠的、帶著腐臭味的死寂。路人們收回目光,漠然前行。
風拂過,冰冷。空氣裏除了腐朽,又多了一絲……石粉混雜著血肉的甜腥。
墨滄霄低著頭,看著樹墩上那幾塊修補好的贗品,又看了看旁邊桌案上攤開的、用油紙包好的半塊發黑的粗糧餅。那是今天的“工錢”預支品。他維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唯有握著骨針的手指,骨節因為攥得太緊,透出一種死寂的青白。
他的目光越過低矮的窩棚口,落在地上那攤剛剛被清掃過的痕跡上。殘留的濕痕裏,一點刺目的暗紅格外紮眼。那是少年小七未能石化的、剛剛溫熱的血。
窩棚角落裏,那塊墊在桌腿下、用於防止不平石壁的深黑色殘破石塊——那本是他僅有的、隨身的舊硯台,微不可察地,逸散出一絲極其微弱的熱意。
硯身粗糙冰冷,那絲熱意仿佛錯覺。墨滄霄的心湖死寂如萬年冰封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