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隱眼睜睜的看著晏朝暮的笑容變得扭曲和猙獰起來：“你若死了，我便以整個武林為祭，到雲空山去迎你。滿山孤魂皆是賓客，血染紅衣皆為喜慶。我要你死也不得安生，生生世世與我糾纏在一起。”
    蘇隱怔然的看著麵前慢慢扭曲的臉，心中非但不覺得害怕，反而還升起一絲悲涼來，他伸出手想觸碰一下晏朝暮的臉，卻在觸碰到晏朝暮時，那張臉化作塵埃慢慢碎掉，風一吹什麼都沒有了。
    晏朝暮，晏良夕。
    蘇隱突然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陽光讓他覺得有一些刺眼，他下意識的抬手遮住陽光。
    “師叔，你醒了。”沐棠和洛瑤端著洗漱用品進來，見蘇隱坐起來，便走過來。
    蘇隱瞧見放在一旁煙青色長袍。雖然款式簡潔，但麵料有底紋，邊口有刺繡，正是他曾經經常穿的蜀錦。
    他看著那長袍有一些出神，沐棠便把衣服抱過來道：“這是昨日我和洛瑤一起去選的，師叔可喜歡？”
    他們之前不是蘇隱名下弟子，自然不知道蘇隱喜好。但雲空山的所有衣服均出自這小鎮，所以他們便去挑選了最貴的樣式。
    因為他們的師叔當得起最好的。
    蘇隱伸手摸著柔軟的麵料，笑道：“自是喜歡的。”
    他未曾護住雲空山，倒是這些弟子護住了他。
    雲空山待他如此之好，他又有何不敢回去的呢。
    便是到了師父墳前，也不過是被罵一聲不爭氣罷了。
    “師叔，我來。”見蘇隱起身準備換上長袍，洛瑤急忙走過來。她雖然性子跳脫毛毛躁躁的，但是在幫蘇隱更衣上麵，卻極為仔細。她一點一點的捋平著衣角，隨後看著麵如冠玉氣質出塵的蘇隱，眼眶微微發紅。
    “不準哭。”蘇隱低聲嗬斥一句。
    “我哪有哭，分明是笑。”洛瑤手忙腳亂的揉著眼睛，擠出一個笑容道。
    她想若是司卿在這裏，定然能做得更好。
    但她也知如今能平安歸來，已是他們最大的幸運。
    蘇隱一身煙青色長袍出了門。
    他慣來不喜歡梳髻，頭發向來都是用頭繩纏了。今日卻束了金冠，看起來更加矜貴絕然。
    晏朝暮出門來瞧見站在樹下的蘇隱也微微一怔，隨即便走過去。
    四目相對，蘇隱笑了一聲道：“你今日怎麼這麼看著我？”
    “自是覺得蘇掌門好看了。”晏朝暮道。
    他見過落魄的蘇隱，亦見過那個挑剔的小公子，但時至今日他方能看到那個被雲空山上下都寵著的蘇掌門蘇見善。
    他想若是幽冥閣不曾遭了變故，他會不會背著一把劍來了這雲空山，然後遇見蘇隱，然後和所有人一樣崇拜這個人又想把這個人拉下神壇。
    “以往別人喚我一聲掌門，我隻覺得麻煩，恨不得那些人離得遠遠的。如今卻想再也沒有人能喚我一聲掌門了。”蘇隱微微有些失落，但話音剛落，洛瑤便走進來，遠遠的喊道：“掌門師叔，晏叔，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可以走了。”
    “也不是沒有人記得。”晏朝暮看著遠遠走來的洛瑤道。
    秋風掃過，落葉紛飛，而遠處的雲已然舒展，露出巍峨的九裏高山。
    山門還在，亭台樓閣依舊。莊重大氣的議事廳，肅殺正氣的演武場，還有那個已經鋪了厚厚一層落葉的院子。
    相較於其他院落的繁花似錦，這個院落卻栽種一片紅楓，並無半點花色點綴。隻是那紅楓似火，比花色更豔。
    蘇隱踩著一地落葉走進去，推開房門，裏麵陳設依舊，就連當初被他看了一半放在桌上的書都原封不住的擺著。他走過去，觸手是一層薄薄的灰。
    他離開這個院子其實已經好幾年了，但想來經常有人灑掃。
    隻是如今雲空山都沒了，所以才會荒涼如此。
    晏朝暮跟在他的身後走了進來，看著他站在書架前發呆，便走了過來道：“此間已經住不得人，想來洛瑤他們已經收拾了其他地方。”
    這滿院的落葉光清掃便是一件麻煩事。
    “你可知為何這個院落隻種了一片紅楓？”蘇隱突然回身問道。
    晏朝暮還未回答，他便伸手打開窗戶，窗外亦是一片如火的楓樹林。
    “小時候，我身體不算小，到了春日便會全身奇癢無比。那時他們不知道我對花粉不適，以為我要死了，想了好多辦法來救我。後來知道緣由後，他們便將這雲空山的花草都挖掉，為此還挨了師父師伯們的批評。隻是他們挨了罵受了罰卻怎麼也不肯讓這雲空山種花草了。”但好好的一座山，哪裏會沒得花花草草呢，為此，師父專門給他建了這個院子，栽了這一院的紅楓。
    其實後來他習武之後，那花粉便對他沒有任何威脅，隻是那些人一直都記得他差點死去的可憐模樣，所以說什麼也不肯在這裏種上一束花。但是雲空山的右邊有一片花海，春有芍藥、夏有鳶尾、秋有海棠，冬有寒梅，當真是繁花似錦，美不勝收。
    他們希望他想看的時候，便去看看，隻是他癡迷武學，竟從來沒去過。
    萬般繁花在他眼中不如劍法精妙；而那些人的小心思，他體會到了，卻也從未真正在意過。
    “一片花海，倒是一個好地方，見善帶我去看看如何？”
    蘇隱回眸看著他，應了一聲好。
    時值秋日，繁花更甚。
    海棠花嬌，芙蓉花暖，花山樹海纏延數裏。
    晏朝暮和蘇隱站在山丘之上，看著花開遍野，也微微有些感慨。
    三峨裏同樣是深山，但丘壑迭起，山石嶙峋，倒是少有這樣的花開絕境。他倒是能體會到
    蘇隱心中的糾結和悵然。他明明那般的受寵，卻也在跌下來時吃了太多的苦。
    風卷雲舒，小雨將至。
    “走吧，我們回去了。”蘇隱回眸道。
    這一片花海無人打理照舊開得正好，而那些人曾經打理它的人，如今都在這山中安眠。
    “好。”晏朝暮走了過來，道：“也不知洛瑤他們打掃得如何了。”
    山門荒涼數日，也非是一時半刻便能住人。
    兩人相攜歸來，一群人早已收拾好房間，這會兒正等著他們回來。
    洛瑤和沐棠想去拜祭一下師父，蘇隱自也是要去的。他回眸看著晏朝暮，晏朝暮一愣，倒也沒有太過意外，隻是吩咐幽十四和冥八盯好笑笑。
    雲空山曆代弟子都葬在東山，但此番雲空山被滅，當真是滿山荒墳。
    蘇隱遠遠的就看到那些墳丘，心中驀然有了一些怯意，隻是他還未退縮，晏朝暮便伸手握住他的手道：“幽冥閣也有數千荒墳，但我從未去拜祭過，見善，這一次，我們回了幽冥閣，你陪我去可好？”
    那年幽冥閣差點被絞殺，他既受了傷又受了刺激，等醒來時，已是一山荒墳。
    他們告訴他這個閣主的，這個閣主夫人的，這是白長老的，但是他都不信，所以他從沒有去拜祭過。似乎他不去，便不會知道那些人其實已經深埋地底一樣。
    “好。”蘇隱低頭看著**的手，然後握得更緊了。
    他師父過世得早，不知他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蘇隱帶著洛瑤和沐棠一個墓一個墓的拜過去。
    看著蘇隱虔誠而認真的模樣，晏朝暮意識到他不僅是在拜祭也是在告別。
    他在這裏轉了一圈，然後走到一個墓前停下來，看著上麵的暮雲收三字字麵色微微發冷。
    但很快他便收斂一身冷意，彎下腰來將墓前的雜草一根一根的拔除。
    說來他要謝謝暮雲收，沒有暮雲收，他此生都不會遇見蘇隱，亦不能把他拽下山巔。
    “暮雲收，上一次我未能護下雲空山，但這一次我會護好他。”
    當初雲空山被滅門，他未能阻止，而這一次，他定會護好蘇隱，用盡一切辦法。
    “晏朝暮。”不遠處突然傳來蘇隱的聲音，晏朝暮慢慢站起來，換上一道淺淺的笑意道；“何事？”
    他走過來時，蘇隱正站在一個墓碑前，那墓碑上無字，但旁邊插著一把劍。
    晏朝暮垂下眼瞼，他猜想這便該是蘇隱的師父的墓了。
    蘇隱跪在目前拜了三次，在晏朝暮也打算跪下時，他伸手按住晏朝暮道：“你是我的選的，無需他們同意。”
    “便是如此，也當一拜，他日入了地府，總不能見麵不相識。”晏朝暮心知蘇隱是想護著他。他喜歡這種被護的感覺，但是他也並不認為自己拐走蘇隱便是錯的。
    所以他認真的拜了三次，默然的想，他日真的入了地府，這些人也休想將蘇隱從他身旁帶離。
    蘇隱淡然的看著麵前的無字墓碑，慢慢垂下視線。
    昔日不曾知道這些人與他的關係，如今知道了，卻也沒有機會了。
    無妨，他當初沒有得到的溫情，他在雲空山已經得到了。
    而當初他曾無感的心心相惜，此生他已經體會到了。
    原來喜歡一個人後，其他人便真的不過如此，便是自己的血肉至親也一樣。
    也幸好他和晏朝暮都是男子，沒有後人，自也不存在著虧欠於誰。

    作者閑話：

    蘇見善：你是我的選的，無需他們同意。
    晏朝暮：有個護短的老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