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晏朝暮遞過手來，蘇隱隻遲疑片刻便握了上去。
    反正晏朝暮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如今扭捏也沒用了。
    晏朝暮一手抓住繩子一手攬住蘇隱，微一用力便飛起幾丈，踩著崖壁上去了。
    風在耳邊呼嘯，蘇隱回頭看著晏朝暮的臉，神情變得柔和了。
    他久不曾入世，如今入世一遭，所見確實惡意滿滿。如今有人送他歸來，倒顯得這遭入世也沒有那麼不好。
    九裏之巔隱在雲端，雲霧繚繞自帶高山清冷之意。
    入目一口清潭，氤氳在一片水汽之中，往前走便是紅木涼亭。庭中設石椅石桌，但已然積了灰，連帶著上麵的茶具也變得灰舊不堪。
    重回故裏，卻是物是人非。蘇隱伸手拂去桌上的灰塵，神情悵然。
    小爐溫水，大爐烹茶。
    晏朝暮一路上來時便發現崖壁之上長有茶樹，水潭有魚遊動，這承載了天地靈氣的東西定是好物，難怪蘇隱會那麼挑剔。
    “這裏仿若仙境，卻不被世人所知，可惜了。”晏朝暮道。
    “沒什麼可惜的，這裏也不是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
    或許之前有，但現在也沒有了。蘇隱原想著回一次山門，品一次茶吃一次魚，最後看一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可真的走到這裏，卻不知如何是好。
    兩人站在山巔往下望去，蜿蜒的山道之下是遮掩在樹林之中的木屋樓閣，隱約能看到校場上遊走的人影。
    那才是雲空門所在。
    “你這師門倒是一切如常，難道就沒人發現你不見了麼？”晏朝暮奇道。
    “因我常年閉關練武不問世事，這些門下弟子早已習以為常。一年前大師兄在我飲食中下毒，將我關了起來。”
    被架空其實沒什麼，最可怕的是他明明被關起來囚禁了，卻沒有人知曉。他在那個陰暗的洞穴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年，直到不久前一白來了。
    片言隻語難以說清楚那段時日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晏朝暮卻能明白蘇隱身上經曆了什麼。他想說些什麼安慰對方，卻不知從何出口。他明明巧舌如簧，卻偏偏在這裏卡殼了。
    “其實沒什麼的，和我之前閉關無異，唯一的遺憾是不能繼續練功罷了。”蘇隱搖頭失笑，他背過身不再看山下，隻是向著水潭走了過去。
    “你不遠千裏回來這裏，不想下去看看嗎？”晏朝暮跟在他身後問道。
    “我已經看過了。”
    水潭深邃，一眼望不到底，即便水很清，但也帶出一些深幽來。
    “借你蟬絲一用。”蘇隱回眸道。
    晏朝暮笑了一下，卻沒有絲毫猶豫的抽出袖中的金蟬絲遞了過去：“這東西不好控製，當心傷到你。”
    蘇隱拎著手裏的線，一翻手腕，銀光閃出去，但體內也激起一絲疼痛來，果然運氣便會刺激毒素。
    “你別勉強，我能幫你。”晏朝暮見他神色不對，便道。
    他話音未落，銀光劃過空際抽在水中，輕輕一蕩，水麵浮動幾下，翻出幾尾銀色的魚來。
    “難不成你千裏迢迢回來便是為了這魚。”晏朝暮忍不住笑，原來這人是真的挑嘴，想來之前的魚肉定是不和他心意了。
    蘇隱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那魚發呆，良久將金蟬絲還了回去，轉身便走。
    晏朝暮默默的看著水麵翻出越來越多被敲暈的魚，忍不住失笑。
    “蘇兄是覺得殺魚麻煩，還是烹魚麻煩，你若是想的話，晏某是可以代勞的。”他跟在蘇隱身後，見他走進茂密林中，隻能跟了過去。
    “不必了。”蘇隱搖頭，他想見的人不在了，他想吃的魚也沒有那個味道了，他以前窮講究是因為當真有人護著他依著他。
    幽林密密，蘇隱停了下來。
    晏朝暮看著四周茂密的樹林不知他為何停住了。
    原來已經不在了。
    目之所及，蘇隱笑得有一些苦。也對，都過去這麼多時日了，他連一白的屍骸都看不到了。
    “走吧。”他搖搖頭，轉身便走。
    晏朝暮不緊不慢的跟上來，視線掃過一棵樹的時候明顯看到一些幹裂的劃痕。所以這裏曾經發生了打鬥，也或者這裏曾經留下了蘇隱為之歸來的東西。
    兩人原路返回，一路之上蘇隱都一言不發。
    晏朝暮默默的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若是他的話，他會怎麼做。任由自己身敗名裂屈枉而死，還是破釜沉舟拉所有人陪葬。好像是後者。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和蘇隱是不一樣的人。
    蘇隱走在黑暗中也是白得紮眼的光。
    而他走在白日下也不過是披著人皮的鬼而已。
    “晏朝暮。”前方傳來聲音，他回眸便見蘇隱停了下來，似乎不解他為何沒跟上來。他疾走幾步走到蘇隱的身旁道：“你心願已了，是不是該了我的心願了。”
    “你想要什麼？”蘇隱問。他此前給出的東西，晏朝暮都不要來著。
    他目光灼灼的看過來，晏朝暮心中一動，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比如從來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陪伴這麼久，就如同他從沒有想過失去了某人會覺得遺憾。
    “你忘了，我還沒有治好你。”
    其實可以沒那個必要，隻是看著晏朝暮認真的臉，蘇隱說不出拒絕來。
    夜深人靜，連客棧的小二也無精打采的靠在桌前，見人進來連忙熱情的迎出來。
    兩人並未察覺不妥，徑直問可有上房。
    “有的，有的，這不剛好都空出來了。”店小二聞言態度更加恭敬了。
    “可倒是運氣好。”畢竟夜深投宿，也沒想到會如此空蕩。
    晏朝暮要了兩間上房與蘇隱一道上去了。
    沐浴更衣，晏朝暮腦海裏浮現的一直都是蘇隱站在水潭時臉上的表情。
    自認識蘇隱以來，他從未在對方臉上見到那個表情，悲戚還是空曠亦或者還有著淡淡的悔意。那個麵對群雄喊殺都未曾後退的人，那個天下逃亡都未曾想過昭雪自己的人，卻因為某些人某些事露出了那樣的表情。
    他以為蘇隱什麼都不在意，卻不知蘇隱心中是有在意的人的。不知道被他這樣的人在意是一種什麼感覺。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音，進者正是他剛剛想的人。
    心之所念目之所及，晏朝暮抑製不住的帶出一絲笑意來。
    對方來得實在是太巧了。
    原來有些東西他或許隻要伸手便能抓住。
    “你怎麼過來了。”晏朝暮錯身讓他進門，蘇隱猶豫一下進來了。
    “蘇兄這是睡不著，準備來找晏某聊天麼？可惜，我這裏除了酒什麼都沒有，不知道蘇兄是否介意。”
    “好。”蘇隱竟然應了一聲好。
    晏朝暮有刹那的怔然，隨即便笑道：“蘇兄好雅興。”
    雅興談不上，蘇隱也不喜歡這酒，他抿了一口便皺起眉頭。
    晏朝暮一直觀察他的神情，見他皺眉，臉上的笑意更甚了。
    “蘇兄可是有事。”
    “我名蘇隱，字見善。你可以直接喚我見善便是。你這蘇兄喊得毫無誠意，不喊也罷。”蘇隱知道晏朝暮每次喊蘇兄時都是帶了一些調笑的味道，就如同之前喊他晏兄喊他良夕一樣。晏朝暮不認為他說了實話，自然喊的時候也漫不經心。
    “見善。”晏朝暮念著這兩個字，神情有了一些變化。
    “見善二字是我師兄給我起的，意在見善意遇良人，但後來的遭遇不說也罷。你我相交一場，如今我對你也無半點隱瞞了。你或許能解我的毒，卻救不了我的命，我原也不想連累你。隻是你若真心想解，我如你所願也未嚐不可。”蘇隱將一簡帛放在晏朝暮麵前，字跡蒼勁，形如其人。
    晏朝暮掃了一眼後便愣住了，因為這是毒方，卻與蘇隱之前告訴他的不一樣。
    想到前因後果，他的神情也沉了下來。
    見他似有生氣，蘇隱心中也有些不舒服，他抬手將杯中的酒喝完，忍著辛辣酸澀道：“毒方已經給你了，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繼續救他也好，就此停手離開也好，蘇隱都不會覺得對方做得不對。
    原本就萍水相逢，哪有那麼多的掛念呢。隻是心中這悵然所失意為何。
    “見善之前是怕我拿這毒去害人？”晏朝暮放下簡帛問道。
    蘇隱雖毫不避諱，卻也沒有回答。
    “那如今又不怕我害人了。”
    “晏朝暮，你想做什麼我管不住，但我做過的事情我願承擔一切後果。你救人也好，害人也好，東西是我給的，便由我來償還。”
    你對，亦我無憂。你錯，便是我的錯。
    晏朝暮忍不住笑了起來。
    平生所見皆是善意，平生所遇皆是良人。
    他未見善意，卻遇到了一良人。他希望這良人永遠在，他伸手便可以觸及。
    這毒方和之前頗有不同，晏朝暮研究一晚才找到一些破解之法。隻是這解法卻與之前的解法有相違背。他突然想，蘇見善之前給他假的毒方時，難道就不怕他用錯藥，將他醫死了嗎？你想死，我偏不想你死啊。
    天氣晴好，陽光和煦。
    晏朝暮下樓時蘇隱房中並無動靜，他停頓片刻，便自己先下來了。這一下來便發現堂內有很多人，且不少人還是武者打扮，端看架勢似是江湖散客。

    作者閑話：

    蘇見善：願小可愛們所見皆是善意，所遇皆是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