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入宮門時，一道閃電劈開烏雲密布的天空，刹那間照亮了朱紅色的宮牆。我攥緊了袖中的棋譜，掌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三小姐，請下轎。”太監尖細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我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麵前的鳳儀殿比上次賞菊宴的椒房殿更加宏偉，殿前九級漢白玉台階象征著皇後至高無上的地位。雨水順著台階流下，如同無數條蜿蜒的小蛇。
    柳夫人惡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磨蹭什麼？娘娘等著呢！”
    我踉蹌了一下，勉強站穩。身上的衣裙還是濕的，頭發也散亂不堪，這副狼狽模樣去見皇後，簡直是自取其辱。但此刻我已無暇顧及這些——舌下含著的解毒丹漸漸化開，苦澀的味道提醒著我危險臨近。
    殿門緩緩打開，一股濃鬱的檀香味撲麵而來。鳳儀殿內燈火通明，卻莫名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皇後端坐在鳳座上，一身明黃色常服，發間隻簪了一支金鳳步搖，比上次見麵時更加肅穆。
    ”臣婦/臣女參見皇後娘娘。”柳夫人和我同時跪下行禮。
    ”起來吧。”皇後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顏三小姐，本宮記得讓你好好在府中養病，怎麼今日又肯入宮了？”
    我心頭一跳——皇後何時讓我養病了？這是試探！
    ”回娘娘，臣女今晨確實突發高熱。”我伏在地上不敢抬頭，”但母親說娘娘宣召，臣女不敢耽擱。”
    ”哦？”皇後輕笑一聲，”那現在病好了？”
    ”托娘娘洪福，好些了。”我硬著頭皮回答。
    ”抬起頭來。”
    我緩緩抬頭，正對上皇後銳利的目光。她盯著我看了許久，忽然對柳夫人道：”顏夫人先退下吧，本宮與三小姐單獨說幾句。”
    柳氏雖不情願，卻不敢違抗，隻得行禮退下。殿門關閉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格外刺耳，我的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
    ”過來。”皇後招手。
    我膝行幾步，停在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過近顯得冒犯，也不過遠顯得疏離。
    ”知道本宮為何召你入宮嗎？”皇後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
    ”臣女愚鈍，請娘娘明示。”
    ”北疆戰事吃緊。”皇後抿了口茶，”玉門關失守，匈奴鐵騎不日將兵臨城下。”
    我佯裝驚訝：”這......”
    ”你父親顏正廉監管的軍械，在運輸途中不翼而飛。”皇後放下茶盞，瓷器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十萬把強弓硬弩，全數落入匈奴之手。”
    我渾身發冷。難怪太子說顏正廉與北疆軍械案有關！但皇後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娘娘，臣女深居閨中，實在不懂這些軍國大事......”
    ”你當然不懂。”皇後冷笑，”但你母親懂。”
    我呼吸一滯。又是我生母！
    皇後起身走到我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林明月當年從宮中帶走的，不止是那枚鳳凰玉佩，還有先帝賜給鎮北王的調兵虎符。”
    我強自鎮定：”娘娘明鑒，臣女從未見過什麼虎符。”
    ”是嗎？”皇後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那你知道為何太子對你如此特別嗎？”
    疼痛讓我眼前發黑，但我咬牙忍住：”臣女不知......太子殿下隻是......欣賞臣女的棋藝......”
    皇後甩開我，轉身走向內殿：”跟本宮來。”
    我揉著生疼的下巴，艱難地爬起來跟上。穿過一道珠簾，內殿比外殿更加幽暗。皇後在牆上一按，竟露出一個隱蔽的暗格。她從裏麵取出一卷畫軸，在我麵前緩緩展開。
    畫中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圓圓的臉蛋，眉心一點朱砂痣。令我毛骨悚然的是，那嬰兒的相貌與我兒時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我的聲音發顫。
    ”永和十年，林明月被逐出宮時，已有身孕。”皇後盯著畫中的嬰兒，”她生下的那個孩子，本該被處死。”
    我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所以我不隻是罪臣之女的後代，還是......先帝的血脈？
    ”但那孩子失蹤了。”皇後卷起畫軸，”有人說被林明月掐死了，也有人說被偷偷送出宮了。直到賞菊宴上，本宮看見了你......”
    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皇後的話。一個宮女慌張地跑進來：”娘娘！太子殿下求見！”
    皇後臉色一變：”讓他等著。”
    ”殿下說......說是奉陛下口諭，急事相商。”
    皇後冷哼一聲，將畫軸放回暗格：”在這等著。若敢亂動，小心你的賤命！”
    她匆匆離去，珠簾晃動間，我瞥見暗格還未完全關閉。心跳如擂鼓，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輕輕拉開暗格——
    除了那幅畫，暗格裏還有一個小巧的金鎖，鎖上刻著”明月”二字；一封信，封皮上寫著”吾兒親啟”；最令人震驚的是一把匕首，刀柄上赫然鑲著與鳳凰玉佩同源的血玉！
    我的手不受控製地伸向那封信......
    ”三小姐好大的膽子。”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我猛地回頭，卻不是皇後，而是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男子——太子蕭景珩！
    ”殿下？”我驚魂未定，”您不是......”
    ”母後被父皇叫去了。”太子快步上前，一把關上暗格，”你看到了什麼？”
    我猶豫片刻，還是如實相告。太子聽完，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果然如此。”
    ”殿下，那畫中的嬰兒......”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太子從袖中取出一個食盒，”拿著，就說是我賞的糕點。裏麵有張紙條，回府再看。”
    我剛接過食盒，外麵就傳來皇後的聲音：”珩兒，你擅闖本宮內殿，好大的膽子！”
    太子迅速退開兩步，裝作剛進來的樣子：”兒臣參見母後。父皇命兒臣來取北疆布防圖，聽說在母後這裏？”
    皇後冷著臉走進來，目光在我和太子之間來回掃視：”布防圖在前殿。顏三小姐，你可以退下了。”
    我如蒙大赦，捧著食盒行禮退下。經過太子身邊時，他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唇：”摔玉。”
    我心頭一震——是那張棋譜上的提示！但玉在哪裏？
    退出內殿，柳夫人正焦急地等在外麵。見我出來，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娘娘跟你說什麼了？”
    我故作惶恐：”娘娘隻是問了些生母的事......”
    柳氏還想追問，一個宮女走過來：”顏三小姐，娘娘賞您的點心，請趁熱用。”
    我這才注意到手中食盒旁多了一個小碟子，上麵放著幾塊精致的玫瑰糕——正是賞菊宴上那要人命的玫瑰露做的！
    ”謝娘娘賞賜。”我強忍恐懼接過碟子，腦中飛速運轉。皇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要麼我吃下這可能有毒的糕點，要麼就是抗旨不遵。
    柳夫人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娘娘賞的，還不快吃？”
    我顫抖著手拿起一塊糕點，正要往嘴裏送，突然”失手”打翻了碟子。糕點滾落在地，我趁機將太子的食盒也”不小心”掉在地上。
    ”啪嚓！”
    食盒摔開的瞬間，一塊碧綠的玉佩從裏麵滾了出來，在地上碎成兩半。
    ”大膽！”皇後厲喝一聲從內殿衝出，”竟敢摔碎禦賜之物！”
    我伏地請罪：”臣女該死！”
    皇後盯著那碎玉，臉色陰晴不定。太子跟出來，故作驚訝：”這不是父皇賜給兒臣的蟠龍佩嗎？怎麼......”
    ”是臣女不慎......”我聲音發顫。
    ”罷了。”皇後突然擺手，”顏三小姐也不是故意的。來人，送她們出宮。”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我摸不著頭腦，但也不敢多問。柳夫人雖然不滿，卻隻能悻悻地跟著我退出大殿。
    離開鳳儀殿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太子站在皇後身側，目光深沉地望著我，嘴唇微動說了兩個字。通過口型，我認出那是：”平安。”
    回府的馬車上，柳夫人不停地咒罵我丟了顏家的臉。我充耳不聞，全部心思都在袖中藏著的那張紙條上——剛才趁亂，我已將太子食盒夾層中的紙條偷偷取出。
    ”裝什麼啞巴！”柳氏一巴掌扇過來，”別以為皇後問了你幾句話就了不起了！回去看老爺怎麼收拾你！”
    我偏頭躲過，冷冷地看著她：”母親，父親若知道您逼我吃可能有毒的糕點，會作何感想？”
    柳氏臉色一變：”你胡說什麼？”
    ”那玫瑰糕用的可是賞菊宴同款的玫瑰露。”我壓低聲音，”大姐姐還在牢裏呢，母親也想進去陪她？”
    柳氏被我唬住，終於閉了嘴。我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實則心潮澎湃。今日在鳳儀殿所見所聞，信息量太大——畫中的嬰兒、暗格裏的信件、皇後奇怪的態度、太子及時的救援......
    最令我在意的是那幅嬰兒畫像。如果那真是我，就意味著我可能是先帝的血脈，與當今聖上和太子都有血緣關係。但太子對我的態度又不像是對待姐妹......
    馬車剛在相府門前停穩，我就”虛弱”地倒在翠兒身上：”快扶我回房......我頭暈......”
    柳夫人冷哼一聲，甩袖而去。翠兒半扶半抱地把我弄回小院，剛關上門，我就從袖中掏出那張已被汗水浸濕的紙條。
    上麵隻有寥寥數語：”玉佩可號令林家舊部，虎符已落入匈奴之手。三日後子時，西角門等。”
    我將紙條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太子這是要......帶我離開相府？
    ”小姐，您沒事吧？”翠兒擔憂地問，”臉色好難看。”
    ”沒事。”我勉強笑笑，”去幫我打盆熱水來。”
    翠兒出去後，我立刻檢查了床板暗格——鳳凰玉佩還在。取出玉佩對著燭光細看，果然在鳳凰的眼睛處發現了一個極小的凹槽，似乎是某種機關。
    我試著按壓鳳凰的雙眼，卻毫無反應。正疑惑間，翠兒端著熱水回來了。
    ”小姐，老爺派人來傳話，說讓您好好休息，明日他要見您。”
    我點點頭，將玉佩藏回暗格。顏正廉要見我，無非是為了鳳凰玉佩和北疆軍械的事。但太子約我三日後離開......我要不要告訴他關於嬰兒畫像的發現？
    這一夜，我輾轉難眠。窗外雨聲漸歇，月光偶爾從雲縫中漏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我摩挲著太子給的玉盒，裏麵還剩兩顆解毒丹。他冒險給我送食盒，又及時出現在鳳儀殿......這一切都表明，我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許比想象中更重。
    但那個嬰兒畫像......如果我真有皇室血脈，與太子就是兄妹關係。想到這裏，我胸口莫名一陣刺痛。
    次日清晨，我剛梳洗完畢，顏正廉就派人來叫我。與昨日不同，今日他換了一身家常便服，在書房等我。
    ”坐。”他指了指對麵的椅子，態度比昨日和緩許多。
    我謹慎地坐下，發現書案上攤開著一本賬簿，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軍械數目。
    ”書瑤，為父這些年待你如何？”顏正廉突然問道。
    我心中冷笑——一個常年對庶女不聞不問的父親，也好意思問這種話？但麵上還是恭敬道：”父親待女兒很好。”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歎了口氣，”如今朝中有人誣陷為父私吞軍械，實則是......”他壓低聲音，”軍械在半路被劫，為父懷疑是北疆林家舊部所為。”
    我心頭一跳。這是要套我的話？
    ”父親，女兒不懂這些......”
    ”你母親留下的玉佩，”顏正廉單刀直入，”可還在你這裏？”
    果然是為了鳳凰玉佩！我裝作茫然：”什麼玉佩？”
    ”別裝傻！”顏正廉突然變臉，一掌拍在書案上，”林明月死前肯定把那東西留給你了！現在交出來，為父還能保你一命！否則......”
    ”否則如何？”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和顏正廉同時轉頭——太子蕭景珩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一身月白色錦袍，腰間玉帶生輝，俊美的麵容上帶著令人膽寒的冷意。
    ”殿、殿下！”顏正廉慌忙起身行禮，”老臣不知殿下駕到......”
    ”孤路過相府，想起有本棋譜落在三小姐處，特來取回。”太子淡淡道，”顏相剛才是在威脅孤的棋友？”
    顏正廉額頭沁出冷汗：”老臣不敢！隻是教女無方......”
    ”三小姐溫婉賢淑，何來”無方”之說？”太子走到我身邊，”顏相若無其他事，孤與三小姐要手談一局。”
    顏正廉不敢再言，隻得退下。書房門關上後，我長舒一口氣：”多謝殿下解圍。”
    太子卻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鳳儀殿暗格裏有什麼？”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但還是如實相告。聽到嬰兒畫像時，他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但很快恢複平靜。
    ”殿下，那畫中的嬰兒......”
    ”不是你。”太子斬釘截鐵地說，”林明月當年確實生下一個孩子，但不是你。”
    ”那是誰？”
    太子鬆開我的手腕，走到窗邊：”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我還想追問，他卻轉移了話題：”三日後子時，準備好必要的物品。玉佩一定要帶上。”
    ”殿下要帶我去哪兒？”
    ”安全的地方。”他轉身看我，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匈奴奸細已混入京城，顏府不再安全。而且......”他頓了頓，”有人要對你下手。”
    我心頭一緊：”皇後？”
    太子不置可否：”記住，除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周禦醫。”
    我正想再問，外麵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太子迅速退開兩步，裝作我們在討論棋局的樣子。
    ”殿下！”一個侍衛慌張地闖進來，”陛下急召！北疆八百裏加急！”
    太子臉色一變：”孤這就去。”他轉向我，意味深長地說，”三小姐，改日再續這盤棋。”
    我行禮送他離開，心中卻翻江倒海。太子說畫中嬰兒不是我，卻又避而不談那是誰；讓我不要相信周禦醫，可周禦醫明明是太子派來的；最奇怪的是他對碎玉的反應——皇後為何一看到碎玉就突然放我離開？
    這一切謎團，或許隻有離開相府後才能解開。
    回到小院，我開始悄悄準備行裝。幾件換洗衣物、生母留下的首飾、鳳凰玉佩、太子給的玉盒......全部打包成一個小包袱，藏在床底下。
    翠兒端著午膳進來，眼睛紅紅的：”小姐，聽說匈奴人要打過來了，城裏好多人家都在準備逃難呢。”
    我接過食盤：”別怕，京城守軍眾多，不會那麼容易破城。”
    ”可是......”翠兒壓低聲音，”奴婢剛才去大廚房，聽他們說老爺在書房大發雷霆，摔了好多東西，說什麼”完了”、”被出賣了”......”
    我手中的筷子一頓。顏正廉這是意識到自己的罪行要敗露了？
    ”翠兒，”我突然下定決心，”三日後我要離開相府一段時間。”
    翠兒瞪大眼睛：”小姐要去哪兒？”
    ”暫時不能告訴你。”我握住她的手，”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翠兒毫不猶豫地點頭：”奴婢誓死跟隨小姐！”
    我心中一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至少還有翠兒對我是真心的。
    ”好，那你悄悄準備一下，但別讓任何人發現異常。”
    翠兒剛走，院外又傳來腳步聲。這次來的是柳夫人身邊的李嬤嬤，手裏捧著一個錦盒。
    ”三小姐，這是太子殿下派人送來的。”李嬤嬤態度恭敬得反常，”說是補償昨日摔碎的玉佩。”
    我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枚白玉佩，雕著精美的芙蓉花。翻到背麵，刻著兩個小字：珍重。
    ”殿下可還說了什麼？”我問。
    李嬤嬤搖頭：”來人放下東西就走了。”她頓了頓，”夫人讓老奴轉告三小姐，今晚家宴，務必出席。”
    我點點頭，等她退下後，立刻檢查了玉佩。這枚白玉佩看似普通，但對著陽光看，內部似乎有細小的紋路。我試著按了按花瓣中心——
    ”哢嗒”一聲輕響，玉佩竟然從中間分開，露出藏在裏麵的小紙條：”食盒夾層有藥，必要時服下。三日後，不見不散。”
    我將紙條燒掉，心中既緊張又期待。太子如此謹慎，想必形勢已十分危急。而三日後的離別，或許將徹底改變我的命運......
    窗外，夕陽西下，將相府的屋簷染成血色。北方的天空隱約可見烽火的黑煙。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