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過往塵土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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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壓城。
咚。
“吃了這個饅頭,跟我走吧。”
一雙幼小的枯骨從城隍廟破洞裏摸出來,沒等人抓住便以極快的速度縮回,仿佛須臾前的枯骨隻是一晃而過的厲鬼幻影。
少年抱劍倚牆,確信自己沒看錯。
不知過了多久,腳底的豁口處傳出悉悉索索的低低的咀嚼聲。
以及……一雙瘦得脫相、透著麻木絕望的眼睛趴在地上往外、往上看。
“你吃人嗎?”
“……”
“如果你要吃我,便再給我一個饅頭。”
“……”
“很劃算的,你不願意嗎?”
少年的脊背久久地僵住,張開嘴巴喉嚨發緊,良久才說:“我從不吃人。”
*
暮色沉沉。
嘶。
“痛就喊出來,不要憋在心裏。”
同時,少年放緩叼水淋水的動作,觸摸**的力度也輕得不能再輕。
浴桶裏的骷髏架子搖頭,少年趕忙抱住骷髏架子的腦袋,阻止他的動作。
瘦。
少年心裏隻有這一個想法。
瞳孔大而圓,顴骨突出,臉頰無肉,下巴尖細。肋骨深可見骨,四肢纖細,偏偏肚子鼓起一定的弧度,仿佛裏麵裝了許多美味的吃食。
活脫脫一副地獄小鬼的模樣。
“縉,淺赤色,寓意祥瑞、顯達。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弟弟,隨我姓,姓陸,名縉。”
“跟你姓陸有饅頭吃嗎?我不想死!”
“你放心,我活一世,當護你一世。”
*
站鼓喧天。
咚。
“將軍,軍醫稟報小公子吃下逐水藥後,嘔吐不止,現下佐以外力進行催吐、揉肚,但效果不顯,恐有絞痛而死之兆。”
少年立時紅了眼眶,狠狠拽住小兵的衣領問:“軍醫不是說他祖上有祖傳的秘方,可稀釋肚內泥沙,順利排出嗎?”
小兵驚恐萬分,整個人顫顫巍巍不敢動。
回過神來時,帳內哪裏還有少年的身影,徒留一眾麵麵相覷、沉默不語的將領和門客。
少年將孩子抱回軍營那日,他們遠遠瞧見過,一個三歲的孩童竟比普通人家兩歲的孩童還要矮上半尺。
問了隨行士兵,才知那孩子出生後便被人遺棄在城隍廟前,正巧有一老和尚苦修路過此地,於廟內借住一宿,才叫孩子沒凍斃於百年一遇的暴風雪夜。
可老和尚不能停下苦修的腳步,又怕孩子被人帶走欺侮折磨,遂在城隍廟角落鑿了個小洞,將孩子藏匿其中,還留了個麵向街道、成人巴掌大的小豁口,方便路人聽見洞內嚶嚀聲後,施舍一粥半飯。
第八日,雪停雲霽,老和尚被人發現凍死於城隍廟二裏外,目光悲憫,死後僵直的手指引的正是城隍廟方向。
令人驚喜的是,挖開豁口前的雪堆,驀地響起一聲微弱的啼哭聲。
孩子活了下來。
可是,老和尚好心辦了壞事:小孩子見風就長,待到一歲半時,身量正好抵住洞內長度,再長大些隻能蜷縮腿腳,或懸空腦袋,不然的話,腰會被壓得扭曲。
這期間,街道的孩童時常趴在地上,往洞裏窺探這個長輩嘴中可以施舍吃食、不可砸牆救出的、比他們還小的孩子。
孩子學會了說話。
亂世起,百姓流離失所,孩子被遺忘。往洞外摸,得到的是被匆匆腳步踩紅的手背,以及揚起的沙土穿過指縫。直到少年進城巡視,驚鴻一瞥,決心救下孩子。
孩子沒學過走路。
而另一邊,少年氣喘籲籲趕到營帳外被藥童攔下,目眥欲裂,“將軍,師傅還在裏麵救小公子,不能進去。”
“你師傅可曾說過,若秘方不管用,泥沙排不出來該如何?”
沉寂片刻,少年聽見耳邊傳來似乎是眼前藥童、又好像是那個被他新取名為陸縉的孩子的警惕的低語聲,卻又清脆無比,讓人不禁幻想,孩子身體恢複健康以後,笑聲理所當然如此悅耳。
“熬。”
“命硬則活,不硬則殤。”
*
呢喃細語。
喂。
“醒了怎麼不喊一聲,肚子還疼不疼?”少年俯身輕聲問道,強忍眼眶的酸熱,喉間梗住一秒很快咽下去。
雖然隻是短短幾日,但他早將陸縉當作自己唯一的親人了。
“不……疼了,哥哥,我活下來了。”
一旁的軍醫無聲地撩起袖子擦眼睛,想來陸縉昏迷之際聽到了他對將軍說的“如果兩天不醒,可以提前準備棺槨”的話,怕生病的自己拖累將軍。
“縉兒真棒!哥哥不敢喝的苦藥,縉兒眼睛不眨喝下去了……”
陸縉如釋重負,終於第一次露出相遇以來與別的孩童無異的笑容。
他得活下去,陪在哥哥身邊。
*
將軍破城,前朝皇室逃的逃,死的死,天下改朝換代。
十幾年間,陸縉見風就長,儼然從一個懵懂孩童長成弱冠少年,風姿卓絕,多智近妖,朝中官員多有稱讚,唯一讓大帝痛惜的是他腿上橫亙著許多為了使腿如常人般生長而被打斷、重長,不隨時間消逝磨滅的醜陋傷疤,以至於走路一深一淺,不愛出宮殿。
大帝對弟弟十分寵愛,仍舊把人放在宮裏親自教養,比宮妃所誕下的皇子還要受寵。某一天,坊間流傳出大帝要立陸縉為太子的謠言,大帝也隻是笑笑,說“吾弟尚幼”。
可惜,陸縉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大帝懷的確實是這種心思。
*
沉屙難愈。
大帝死的那一天,風高雲淡,陸縉跌跌撞撞衝入殿內,不明白昨日還說要帶他秋獵的兄長為何突然一病不起。
太醫說的話他已記不得,隻記得有人在他耳邊索魂般低語,說他兄長死相已生。
辦完國葬大禮,陸縉問太醫,才知兄長病了很久,每次陪他吃飯時,他都會吃回暖的丹藥,假裝氣色很好。宮內奴仆被警告過,不許在他眼前亂嚼舌根。
所以,陸縉才會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兄長病入膏肓的人。
“縉兒,你記住,無論發生何事,兄長都在你背後,你回頭,兄長就在。”
陸縉信了,信到兄長死的這一天,不想信了。
國不可一日無主,陸縉臨危受命,按照大帝留下的密令處理諸侯王。朝廷臣子任其指使,畢竟,不聽話的人都被大帝留下的遺願帶下去陪葬了。
育有皇子的宮妃遷往行宮,受過寵的領旨遣返回家,未曾麵見過大帝容顏的,則放出宮去,各自度日。
登基的前一晚,國師進宮。
這個預見未來,不惜耗費一生心力扶持他兄長起義、登基、處理國事的國師也老了,鬢角都白了,再也不會一見他就老頑童似的和他鬥嘴,說陸小子不尊老。
“就連你也要離開我嗎?”
陸縉還不習慣說朕,總有一種偷用兄長物件的既視感,他最怕兄長生氣了。
國師搖頭,麵容含笑。
陸縉鬆了口氣,剛想笑卻見國師猛地屈下身,身體顫抖,嘴角嘔出血。先是一滴,然後一嘴,最後噴出來,直到整張臉沾滿血,陸縉看不清國師的臉。
“你做得不……錯。”
陸縉比他和大帝想象中處理得還要好,心思沉穩,不驕不躁,各方人馬各有所歸,如此,他也能放心地去見大帝了。
可惜,他沒遵守大帝的遺願,護陸縉親政。
陸縉流淚,嗚嗚地說不出話來。他從前偶有頑劣,外人隻道他溫文爾雅,隻有兄長和國師知道,他是把所有脾氣都用在了親近人身上,搞怪國師樂此不疲。
想不到國師也要離他而去了。
“不要為臣哭,臣不配。”
當晚,大殿的銘鍾敲三下,又敲三下。國師葬入皇陵,伴先帝左右。
*
陸縉繼位半個月,忙著處理先帝留下的政務,朝野百廢待興。手下排列進來遞上許多物什,陸縉定睛看,托盤上放著信封。
國師生前性格不羈,不愛寫信,覺得寄信路途遙遠,萬般艱苦,上一次寫信是他不愛出宮殿,國師托兄長逗他國師府開了並蒂蓮,邀他賞蓮。
展開信,字跡遒勁。
“吾本布衣,幸窺天機,輔先帝龍飛,微功而已。先帝升遐,召予榻前,問:”朝中誰懷二心?”吾以實對。自爾血雨未霽。來茲之前,再推子命:少曆艱屯,青年驟貴,平生順軌;唯姻緣線淺,係不住傾心之人。然卦複示二人情契至深,終有重逢之期。此乃吾最後可為子謀者,但願子長樂無憂。”
原來國師身死是因為為他算了未來的卦?
陸縉望向殿外,依稀記起兄長為他取名的語調,爽朗嘹亮,風華正茂。
來世之願,惟與兄占斷鵲巢,仍居雁序;骨肉一心,不分兩體。
———
夜深,陸縉幽幽睜開眼,回憶剛才的夢,夢裏他的過往塵土飛揚,幾乎算得上淒慘。但他不慘,他有愛他護他的兄長,有詼諧的國師,有他的愛人,也有他。
或許,從此刻起,他才是一個真正的現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