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回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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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皇室多作亂,百姓民不聊生,各地紛紛舉旗起義。
又過數十年亂戰,流血漂櫓,屍山血海。
僥幸存活的勢力聚到一處,帶頭人攻入皇宮,占據高地,率先奪得前朝印章,自此改朝換代。
史稱晉元。
大帝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嘉獎功臣,分封諸侯。
大概是怕重蹈覆轍,大帝效仿了史書記載的推恩令,並在此基礎上下旨限製諸侯王的行動,曰:凡各地諸侯及其後代一旦出封,即刻送往京城,永定此都。
朝堂上,諸侯們半彎腰身,遙望君顏,乖順謝恩,收拾了全家老小前往封地。
卻耳聞有一宵小妄圖刺殺大帝,大帝震怒,滅其滿門,斬首後宵小的頭顱掛於京都城牆上,以示君威不可觸犯。
生自鄉野的大帝很愛民,總是批閱奏折到子時不睡,卯時便起,日日如此。
他比他的臣子們更早看到一日的晨曦和昏黃,其弟侍候在他身後,總是聽見他有感於“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於是短短數十年間,南征北戰,邊疆愈打愈遠,遠邁前朝,大有要再造盛世清明之誌。
可惜天不遂人願,大帝早年征戰沙場,受過大大小小的傷,沉屙已久,再加上建朝後的勤政愛民,短短半年內形銷骨立,不成人形,禦醫斷言活不過來年初春。
果然,立春前一天,梅花凜冽,白帕染血,大帝垂垂危矣。
晉元十七年,大帝薨逝。
正殿金字牌匾後,是大帝新年於“明窗開筆”時提筆,留給老太監的旨意。
“傳位於其弟,望其永錫爾類,歲歲振美期農稔,月應孟陬與物怡。”
同年春社日,繼帝即位,改年號後晉。
天下大赦,萬民同樂。
然北方邊疆民族常年心懷不軌,大帝在時尚且收斂,繼帝即位後卻接連騷擾邊境百姓,南方災難頻發,水匪成患。
百姓苦不堪言,民間隱有怨聲。
後晉二年,南平侯次子以顯赫軍功,拔擢將軍,打破大帝原令,但繼帝有意鎮壓,朝野上下並無異議。
後晉三年,亂。
後晉四年,亂。
後晉五年冬,小將軍奉旨前往邊疆,永不還都。
可……
“將軍,京都斥候傳信來,說陛下一月前突發惡疾,下了詔書要退位,此刻京都亂成一鍋粥了,我們要不要回去護駕?”
小將軍的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慌,全身氣血上湧至腦中,指尖卻泛起與之截然相反的冰涼,他驀地放縮回手,正在堆的沙盤轟然倒塌,眼裏包含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急之色,急忙問:“何時下的詔?”
“就在您離京的第二日。”
垂下眼眸,小將軍低下頭,重新拿起砌沙盤的小鏟子,一下一下填滿不慎滑落的沙山尖尖。
這沙雖細膩,是士兵在此苦寒之地能找到的最細的沙,卻遠比不上宮裏師傅做的瓷杯來得細膩,小將軍如是想。
等他反應過來彙報的人還在麵前等著給個答複的時候,已經有一會兒了。
“此事陛下自有安排,不幹我們邊疆將士的事,我們守好邊疆城池便好。”
彙報的人道了句“是”,退出主帥帳篷,身上鎧甲反射出淩厲的光。
人一走,小將軍忽然卸了力似的,直直往後倒,可他尚存理智,在身體將要撞上身後劍架時,一扭身,便站到了空曠處。
宮亂了嗎?陛下……陛下如何了,可還活著?
小將軍的腦子一片混亂,無數話語將要說出口了,恍然發現那人並不在眼前,說了也沒人聽得到。
怎會如此?
先帝在世時,未嚐發生過如此多的亂案,即使天災人禍,百姓不是也生活得好好的嗎,怎麼會到如今下了退位詔書的地步?
而且,先帝的京都防衛一向森嚴,皆是每一年的武狀元擔任將領、邊疆做過戰的士兵回京任職,還有,諸侯子弟雖自他以後可以出封地,可也是放在了陛下眼皮子底下,何故會宮亂時無人能上,怎的就到了要退位的程度?
京都,京都,京都到底發生了什麼?
“報——將軍,西北和正北有敵人來襲,請您指示。”
“報——將軍,我方軍營有四成以上的人都出現了口吐白沫、”
“報——將軍,我方糧草告急,不足以支撐原計劃的半月,而且後方糧草在茲城被截住了,恐難救回。”
茲城,邊關和京都往返的要塞之地,離如今大軍駐紮地相距三百多公裏遠,若隻是單人騎馬前往,約莫一天,帶上援兵,須得兩三天。
可此刻這裏正要打仗,分不分得出援軍去帶回糧草不說,打不打得贏都希望渺茫。
“報——將軍,我軍後方糧草……起火了!”
稟報的士兵一個接一個衝進帳篷,沒等到小將軍的指示便看到一旁同自己一般麵色焦急的人。
一群人麵麵相覷,滾滾濃煙得了空隙早趁機鑽進大帳裏,粗獷的咳嗽聲此起彼伏,小將軍回頭,努力壓下心裏的情緒。
“左副將帶人去支援茲城,右副將去滅火,再令派一隊人去周邊村寨收糧草,其餘人——”
小將軍深吸一口氣,耳邊似有高亢的慘叫聲,眾人對上他仿若抱定必死決心的眼神,“隨我迎戰!”
……
“快些,再快些!”
寂靜的叢林裏一道長鞭破空而出,風聲淩厲,馬車飛快奔跑,景色從身邊略過,車廂內的人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馬夫安慰道:“主子不必焦急,邊關沒有傳過求救信來,必定是一派安寧的。”
“退位詔書下了,皇帝都沒了,普天之下,現在哪裏還有真正的安寧?”
車廂內的人手攥信封,廩文述職,隻恨不得他能如大鵬展翅般即時出現在那人身邊,而不是現在馬車顛簸,徒揣惴惴之心。
馬夫緘默。
鞭長莫及,馬兒嘶吼,風聲凜冽,車廂內的人驀地掀開簾子、探出頭,隻見遠處山巒層疊,濃煙滾滾來勢洶洶。
心口突突地跳,他下意識躬住身體緩解心口遲來的鈍痛,抓緊車壁低吼道:“不,不對……再快一點,邊關出事了!”
聞言,馬夫鞭子甩得更長了。
一炷香後,一座高大的城牆映入眼簾,即使是在百餘米外,車廂內人也能看清兩個清晰的大字“茲城”。
“主子,我們到茲城了,此處距邊關約三百公裏,現下天色已晚,今日怕趕不到邊關了。”
“衝進去。”
城門大敞,馬車進了城裏才發現內裏水泄不通。
粗布衣的人圍住中間隊伍不讓走,前前後後,他們身下這輛馬車進城後也進入了粗布衣的圍困範圍。
定睛一看,距他們馬車最近的裝載馬車後有兩橫,兩橫間夾了條小龍。
小龍栩栩如生,可惜斑駁不堪。
龍,非皇家,不可用。
顯而易見,這是他半月前就命令出發的糧草隊伍!
彼時,他雖退位,手裏的兵符仍可以號令三軍。接到前線邊關糧草告急的廩文,他二話不說命令戶部撥錢、兵部撥人,務必不可使邊關斷糧。
可現在是怎麼回事,糧草的車隊怎麼會被攔在距邊關三百裏地的要塞——茲城?
“下來。”
無端的,馬夫渾身打了個寒顫,下馬。
車廂內繼帝一身玄衣,跨步上馬,手裏握了柄出鞘的劍,打馬而去。
“啊……”
隊伍最前方的粗布衣想阻攔,劍起劍落,方才伸了手欲刀刺駿馬、使駿馬發狂的人躺在地上沒了聲息。
“滾開。”
星河流轉,半炷香後,繼帝終於出了茲城。
天公作美,上報說茲城今年將近年關卻還未下雪、恐天降神譴的謠言於此刻不攻而破,繼帝抹了把臉,馬蹄聲清脆,離邊關越來越近了。
次日一早,日出東方。
繼帝站在城門外,抬頭,冠發淩亂,臉上盡是疲憊之色。
穿過最後這座城池,就是邊關將士駐守的營帳。
城牆上沒有任何守衛的將士,城內很安靜,既沒有將士操練的兵戈聲,也沒有臨近年關百姓賣貨的吆喝聲,唯一能感知到的,隻有天地間雪落下的聲音。
繼帝下馬,這些時日的趕路早就使他的**內側火辣辣地疼,手緊握劍沒了知覺,唯一支撐他夜以繼日趕路的,就是邊關的那人。
嗬。
回想起那人跪在殿前倔強的神情,口口聲聲終生不娶的誓言,他不就是說了句滾出京城,滾去邊疆,那人就真去了,連封信都不願意來。
自己是雀鳥嗎?
非要圍在那人身邊才飛得動,非要飛到萬水千山之外後,還巴巴地回到他身邊向他乞食。可就算是隻豢養的雀鳥,平日裏逗弄打趣,也該付出一絲真心給自己了吧。
劍尖著地,繼帝一步一步往裏走。
屍體,屍體,屍體……滿地的屍體。
有脖頸血流幹了的,有心肺肝腸滿地的,有兩兩並排、身後劍穿身體的,好像二十二年兄長看過的景象在他麵前走馬觀花重新來過。
這都是他的子民,是他兄長曾感歎的江山如此美好,豈不讓人留戀。
城池不大,又靠近邊關,常住人口不多,此刻都躺在地上,橫滿街道。
繼帝放下劍,邊走邊整整這個的衣冠,或把他們的髒器放回體內,以確保他們的遺容完好。
直到把城尾最後一雙百姓擺放整齊,繼帝才停下手。
這很明顯是一對母子,母親骨瘦嶙峋,衣衫襤褸,把孩子緊緊護在身下,可惜矛很長,即使隔了層肉盾,也深深刺穿孩子的身體,驚恐的臉龐鮮活地可以想象孩子吃到糖的甜蜜笑顏,繼帝花了好大勁兒才把兩人分開。
摸索衣角,衣角布滿來密密麻麻的針腳,“虎仔”兩個字歪歪扭扭。
繼帝突然嘔了血,愣了兩秒後輕輕抹去,他繼續在內襯摸了又摸,終於摸到馬夫塞給他防止暈倒的最後兩塊麥芽糖,於是撥開糖紙,塞進虎仔流滿血的嘴巴裏。
是我對不住你們,下輩子,不要生在這樣的國家了。
風聲瀟瀟,雨雪漫天。
繼帝蹲在瘦弱的虎仔身旁,背靠緊閉厚重的城門,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和寂靜的城池相比倒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兄長,你死前拽住我手說的“天下不該姓陸”是這般含義嗎?
走出這座城,城門後會有人在等著我嗎?
戰事四起,將士們會勝利嗎?
還有太多太多的疑問藏在口齒之間,還有太多太多的景色沒有和心上人閱盡,可是我好像再也走不動了。
閉上眼仔細傾聽,春暖花開,噓,等一下,有人含笑,張開了手掌。
雀鳥回巢了!